“适我无非新”(王羲之诗句) , 艺术家对世界的感受不可避免地受个人精神境界高低的影响。王国维先生说:“你不要以为一个教室, 一个花园才是一个境界。其实喜怒哀乐也是人心之中的一个个境界,一首诗词是否高雅,决不能看它表面说的什么,而要看它精神的境界是什么!”宋代白石道人姜夔的自度曲《鬲溪梅令》:“好花不与殢香人, 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 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 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 翠禽啼一春。”以玉钿比喻好花, 以好花象征美人, “好花”被溪水阻隔、望而不见。暗喻作者和情人相隔遥远,无从相会, 其意境清空, 格调高雅。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是陶渊明很有名的诗句。宋人顾逢也有《无弦琴》诗云:“秩序从意会, 不必以声求。”都强调的是高远的意境。 孔子认定,为人生而艺术, 即是善与美的彻底谐和统一的最高境界。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是一首写秋色的小诗,意境深远, 耐人寻味。有所见, 有所闻, 有所感, 参差错落地将景色和人物勾画得优美、绚丽,充满诗情画意, 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对秋色的喜爱,也表达了诗人以物状情,返璞归真, 追求真实和谐的愿望。所呈现的是中国艺术平淡天真、温柔敦厚的精神力量。 最能体现汉语声韵之美的就是古诗词吟诵唱了,加之丝竹管乐的配合,宇宙万物自然而然的原有之姿便有可能显现,虚静之心与纯净之乐相遇产生艺术的意境。 20世纪法国伟大的音乐家罗兰•德•康代,在其所著的《世界音乐通史》中说:“中国音乐具有耀眼而坚实的色彩”,“这种音乐好像能够穿透最坚硬的岩石”,“这是一个追求准确和完美的音乐文明国度”。 “和”文化,“和”中生“美”便是“韵”。荀子认为:“人生而有欲, 欲而不得, 则不能无求, 求而无度量分界, 则不能不争。争则乱, 乱则穷。”[]杜威认为, “世界的各种危机都源于人类自身的矛盾。”多特罕塔认为美是矛盾的调和。在世界冲突不断的当下,中华诗乐中的“和”文化可以为人类提供世界和平的发展思路,同时也为促进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不同文明国家“和合共生”,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理论依据。 当我们听到将诗之声与乐之心完美融合的诗乐作品的时候,时间就变得具体了。就像今天我们听到古曲《阳关三叠》,看到《阳关图》,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浸入骨髓的感伤和一去不回的悲壮。只因王维的一首《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短短四句却兴发感动了古今多少人,《唐诗镜》评说:“语老情深, 遂为千古绝调”, 《麓堂诗话》说:“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 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 一时传诵不足, 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 千言万语, 殆不能出其意之外, 比如是方可谓之达耳。”由于诗人巧妙地在时空转化中,将国家的危亡、朋友的情谊、人生的苦短等各种情绪揉进一首小诗,凝聚成巨大的情感力量,在唐代就被改编为歌曲《渭城曲》《阳关曲》《阳关三叠》广为流传。延续至宋代李伯时所绘的《阳关图》最为著名,题咏的诗人最多。苏辙有诗云:“百年摩诘阳关语, 三叠嘉荣意外声。谁遣伯时开缟素,萧条边思坐中生。”诗中“摩诘”指王维,“嘉荣”指唐代著名歌唱家米嘉荣,“伯时”指宋代著名画家李伯时。诗词、歌曲、绘画三者所使用的媒介不同,但由一份人间真情将三者会通,给人带来的离别、思乡以及英雄气魄、儿女情长的万千感慨却是一致的。千年的诗歌,百年的音乐, 我们今天还能传承, 还能发展, 不能不说, 这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 中国人对诗歌的意象深入骨髓、流淌于血液中,存在于“大漠孤烟”“飒飒秋雨”“月满西楼”中,只要粗通文墨的国人见到相似的环境,就会立即释放出沉潜在心底的意象,把眼前看到的一切卷入诗中。诗乐唤醒的是内心的真和善,唤醒的是文化的一份真切记忆。从屈原的“香草美人”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们所见的是“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澄怀观照, 葆光内敛, 有涵养, 不尖锐, 不耀眼, “内保之而不外荡”的厚重品质。“其威仪足以充目,音声足以动耳, 诗语足以感心。故闻其音而德和, 省其诗而志正, 论其数而法立。” (班固《汉书•礼乐志》) 对于个人, 诗乐能高尚人的心志, 调和人的情感, 陶冶人的性情。对于社会来说, 它有助于建立良风美俗、和谐社会。对于政治,它乃是王道教化最重要的环节:“暴民不作, 诸侯宾服, 兵革不试, 五刑不用, 百姓无患, 天子不怒, 如此则乐达矣。”[4]103 中国文化中的“心声”一般指以诗歌为主的文学艺术作品。鲁迅《坟•摩罗诗力说》:“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 最有力莫如心声。”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 而英华发外, 为乐不可以为伪。” (《礼记•乐记》) 中国古代的“乐”包含诗乐舞三个基本要素,三者皆由心发, 很直接。潜伏于生命深处的“情”,虽常为人所不自觉,但对一个人的生活有决定性的力量,这份“情”通过艺术形式发扬出来,生命便得到充实。“诗歌”是中国人发扬情感的典型形式。 “致乐以治心”,诗乐文化的核心就是“以人为本”。艺术家以心映射万象,心动为“情”, 情具象为“景”, 情景交融, 心与象合。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中国传统文化关注人与宇宙、社会之间的协和互生,先哲所谓“道不远人”“以道统技”。所以从诗乐文化绵长的历史变迁中,不论是“感发为歌,声律从之”“采诗入乐,依调作歌”还是“倚声填词,言出于声”的阶段,皆为真与美、思想与情感的结合,也是文学与音乐的结合,其目的是从“艺”“技”“术”进入“道”。 中国书法的生命力在于“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这十六个字,而不单单是美不美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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