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 在轴心时代各大文明追求绝对实在的价值理念相继衰落之际, 海德格尔的“无”与佛教的“空”理应引起世人的关注。在又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上帝、存在、实体、神、天、道等等逐渐失去了对人类文明的现实影响力, 而佛教的“缘起性空”与众不同, 抑或是一条出路。然而, 缘起甚深, 涅槃甚深!正如很少有人愿意与海德格尔一道去测度存在之深渊一样, 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佛教的“空”并且由此而获得解脱? 我们不止一次说佛教在轴心时代的各大文明理念中与众不同, 相对于其他以某种“有”作为绝对实在来应对虚无主义的价值观念, 佛教以“无”或“空”相待之。世人畏惧空者, 不外对自我的执著, 以为原本有我而后我没有了, 遂陷入难解的痛苦。殊不知缘起性空, 不生不灭, 无生无灭, 一切因我执而带来的痛苦烟消云散, 遂归于涅槃寂静。 由此, 在海德格尔的“无”与佛教的“空”之间便形成了某种“共鸣”。 所以, 佛教可以一方面支持作业果报, 另一方面主张无法无我。这看起来自相矛盾:既然承认果报并且坚持相关的道德意义, 如何与此同时可以主张无我?若无我, 作者为谁?受者为谁?轮回者又是哪位?缘起之因果相连, 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 的确有业有报, 所谓“缘起性空”并不否认因果缘起的现实存在, 否定的是诸法的自性, 亦即诸法无我。若明白诸法无我, 无我、无我所, 及至除去我执, 虽然业报还在, 但是由此不仅免除了由我执而带来的痛苦, 而且“此灭故彼灭”, 从根源处断了因果, 便不在轮回之中了。 “缘起”说的是所有事物均因相对的条件和合而生, 解体而去, 均无自性。 在佛陀看来, 人生所有的痛苦根源于对自我的执著, 认识到世间万物包括“我”自己在内皆无自性, 去除了我执, 了却了烦恼, 便是解脱。 因求无限永恒不可得而陷入虚无, 所以通常回应虚无主义的方式是在生灭变化的世界中追求无限的东西, 为变动不居的现象奠定永恒的存在基础。佛教则独树一帜, 以缘起性空应对虚无主义, 此乃佛教与所有宗教和哲学之间的不共之处。 两千多年前释迦牟尼面对“生死流转”之时代难题而创立佛教的初衷是为了人的解脱, 以“缘起”破苦乐、有无之常断二见, 以诸行无常, 诸法无我, 归于涅槃寂静。 亚里士多德在哲学与自然科学之间做了区分:自然科学分门别类地研究存在物“是什么”, 哲学则一般地研究存在本身的分类结构, 亦即研究由不同类的事物所构成的整体之存在的逻辑结构, 由此形而上学或存在论便呈现为一个范畴体系, 乃至形成了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为止两千多年形而上学的历史。黑格尔之后, 形而上学衰落。 形而上学的衰落有其非常复杂的原因。简言之, 有两个因素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其一是近代哲学的主体性原则发展到康德的“知性为自然立法”形成了这样一种趋势, 存在物的意义不再是来自客观存在的事物自身, 而是源于主体的建构;其二是科学实证主义的发展颠覆了以一个完满而理想的本质世界作为不完满的现实世界的存在基础和根据的传统哲学理念。 轴心时代的各大文明理念, 均可视为不同文明面对虚无主义挑战的反应, 除了佛教而外, 所有文明理念都在寻求某种永恒无限的终极实在———诸如存在、实体、上帝、神、天、道……等等, 由希腊人开创的哲学则以“存在”为对象, 从而形成了“形而上学” (metaphysics) 这一学科。 轴心时代的特点是, 中国、印度和西方这三个地区的人类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 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 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 他为自己树立了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 (雅思贝尔斯, 1989:8—9) 在海德格尔的“无”与佛教的“空”之间有很多可以讨论的问题, 而且具有现实意义。与轴心时代其他文明纷纷以某种永恒的终极实在为理念来抵御虚无主义的方式不同, 佛教倡导“缘起性空”, 两千多年后的海德格尔则试图扭转西方哲学物化的科学思维方式, 为克服虚无主义而寻求关于“无”的思想。由此, 海德格尔哲学与佛教思想之间便发生了某种“共鸣”。 事实上,汉传大乘佛教在更早的时候已被欧洲人所知,在17世纪耶稣会士的传教士那里,华严思想中“佛性作为人、动物、植物和矿物的内在原则”的成分,已被他们看成而类似于启蒙思想先驱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式的学说。 19世纪中叶前后,由明代西方传教士所输入的以地球为中心的“九重天”及“十二重天”之天文学宇宙观念渐被日益普及的哥白尼之“日心说”所取代,近代维新思想家群体中若康有为、杨文会、谭嗣同等利用主张“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佛教华严哲学作为接引和消化“日心说”宇宙观念的中介理论,康有为早年通过接触天文学感悟到宇宙之浩瀚无尽,并以之印证于佛教华严宗之说,最终由“大小齐同”而得出“世界大同”的思想。杨文会与其弟子谭嗣同则将天文学与华严哲学杂糅为一体,代表了近代文化新旧交融的思想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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