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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的素素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07年01月22日10:00 王兆胜
王兆胜,男,生于1963年,山东蓬莱人。现为《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编审、文学博士。曾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近百篇。已出版著作有《林语堂的文化情怀》、《胡适的读书生活》、《逍遥的境界》、《闲话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家——林语堂》等6部。编著有《20世纪中国文化论争》、《2001年中国散文年选》、《2002年中国散文年选》等。另外,还发表散文随笔数十篇。曾获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2002年全国高校教师文科优秀论文奖等。
相对于“南国”来说,“北国”风光是别具特色的:它的山往往不是高耸入云、奇诡玄幽,而是博大敦厚、平常朴实;它的水往往不是曲曲折折、清澈见底,而是浩荡恣肆、深得发黑;它的园林和土地往往不是精巧秀朗、多彩多姿,而是广大宽厚、平淡无华。最为突出的是,北国不像南国那样四季如春,当冬季来临,漫天的大雪就会覆盖整个大地,此时的北国世界就变成银妆素裹了。如果将南国比成一个柔和灿烂的少女,那么北国则是一个热血男儿。北国是以它的坦荡宽厚、质朴无华和侠肝义胆呈现出大气磅礴的丈夫豪情。
素素生于北国,长于北国,学习、工作、生活和写作都在北国,北国是她的家园,是她的根本,也是她的梦幻。这就好像一粒种子,自从被包裹和孕育那天起,它就将自己的全部光热、希望和梦想交给了大地。也可以这样说,素素是由北国的山水养育而成,同时她又是北国忠诚的歌者。
与作家的名字一样,素素本人和她的散文都是质实无华的,给人以“素面朝天”的艺术感受。就像一个农人的深耕细作,也如一个艺术家的精雕细刻,素素坦诚真率地生活着,描摹和刻画着她心中的风景与人事,尤其写东北这北国的山水风情。这让我想到萧红。但与萧红不同的是,素素不是一般性地将东北作为写作题材,而是有了“独语东北”的自觉意识。在《北方女孩》等散文集中,素素还是一般性地涉猎到东北,而到了《独语东北》则将“东北”作为自己独立的审美对象,努力地发掘东北文化的内涵及其特征,歌唱它的优美也批判它的丑恶。一般意义上说,一个有特色有成就的作家,往往都有其独特的言说对象,也都有对这个对象进行剖析的自觉,像鲁迅之于绍兴,老舍之于北京,张爱玲之于上海,莫言之于高密、张炜之于胶东半岛、贾平凹之于商州都是这样,而素素则是“独语东北”。我认为这是素素散文有别于中国其他作家最突出的特点之一。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能够较好地写出东北文化的浩瀚与深厚,而不是让人觉得力气难支和捉襟见肘,这是素素散文了不起的地方,从这里也可看出素素的素养、性情和胸襟。从跨度来说,素素写出了东北许多名胜古迹,像辽西的牛河梁遗址、牡丹江边的龙泉府遗址、阿什河畔的金上京会宁府遗址、大兴安岭的嗄仙洞、辽东九门口长城、深山老林中座山雕的老巢、长白山的天池,还有瑷珲、大连、沈阳、旅顺口、哈尔滨和漠河等;从文化来说,素素展示了东北不少文化风俗,像二人转、秋千架、火炕、纵酒、关东烟、冰雕等。而将这两个方面概括起来,素素主要显示的是东北的土著史、风俗史和山川史三个方面。不仅仅如此,素素的笔力还深深探入东北文化的内质中去,发掘其独特的价值意义和局限性。这可能是素素散文最有价值的部分。
长期以来,在汉文化的话语体系中,东北是一个空洞甚至野蛮之地,当然它就不可能有什么独特而有价值的文化了。而素素却认为,从根本的意义上说,文化是相对的,也应该是平等的,不论是汉民族也好,少数民族也罢,它们都有自己不可代替的文化及其价值意义。所以,素素在描述东北文化时既自信又自豪,既坦诚又虚怀。在《绝唱》中,作者以一颗诗心赞美辽西的红山女神:“她让我一下子望见了中华民族早期原始艺术的高峰,望见了原始宗教庄严而隆重的仪式。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五千五百年前的人们用黄土塑造的祖先形象。原来,辽西是因为有了她,而成了一条更大的河之源。”谈到渤海文化,素素说:“金光闪闪的渤海国上京龙泉府不是别人帮的忙,而是渤海人自己一砖一瓦完成的作品,所以它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不止如此,它也是当时世界最耀眼的一隅,东北亚第二大城市,海东盛国,除了长安,就是它了。那时的世界是空荡的,驿道漫长,天低野阔。但在那片凄冷的背景里,燃烧着一轮太阳,那就是渤海的城郭和人烟。”在以往的汉文化语境中,辽、金、元和清诸国都是愚昧、野蛮和残忍的,有时是非人性的。所以像金兀术就被描写成青面獠牙的强盗和野兽。但素素却说:“走到会宁府,我终于从近处细细打量了他。对于他的民族,他与岳飞是同一种高尚。他与岳飞的不同则是金主英明宋主昏庸,金兀术得以老死,而岳飞是被自己人害死。”在这里,作者虽然忽略了历史性,也忽略了侵略和反侵略的正义与非正义性,但打破汉夷文化的一元性,将金兀术进行人格甚至是高尚人格还原的努力却是有价值的。
历史与文化有其自身的悠远、模糊、复杂和沉重,作家在与之相面对的时候不迷失于其中是极为困难的!这对于以敏感和悟力见长而弱于理性思辩的女性来说更是如此!更何况女作家审视和追问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正统文化,而是一向为人忽略的所谓“蛮夷文化”。因此,在读素素关于这些“独语东北”式的散文时,我是为她捏了一把汗的。难能可贵的是,素素不仅举起了“东北”,而且有些驾熟就轻,使我感到她的一份从容,一份闲余。比如,写张作霖和张学良父子的《空巢》,就表现出作家不同凡响的功力、学养、文化思想及其境界品位,其中融入历史清醒、人格品评、人生感知和生命体悟,这是一篇有广度、深度、厚度和深情的佳作。当然,在对张学良的情感向度上作家恐怕有点失于冷静,滚烫的激情是否遮盖了对张学良更为中正的评价?在张学良的人格和人性世界中难道就没有问题吗?近来,素素还写了一篇《模仿的大连》,作品站在建筑艺术、都市文化以及世界和人类健全发展的高度来审视大连这座都市,得出了中正而又令人信服的结论:与许多一味歌咏大连的城市建设不同,素素将大连说成是一座“模仿”之城。这就给人面目一新和高屋建瓴的感觉。没有超越大连甚至中国都市的眼光,要做到这一点那是不可能的。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模仿”并没有进行简单的理解,而是赋予了复杂的含义:一面是肯定其价值与合理性;另一面又指出其存在的问题。就前者言,素素说:“模仿也在进步。模仿也能成为大家。日子越模仿越好,城市越模仿越美,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就后者言,素素又说:“模仿的后果却是,城市的味道越来越足,城市的样子却越来越趋同,个性被彻底遮蔽。”以身在其中又在其外的视点,以文化人的角度来审视大连,这是素素的独特之处,也是从这一方面,素素说,在“二十多年里,我常常为它悲哀,我又每每被它感动。”应该说,简单地理解历史与文化是文化散文的致命伤,所幸的是,素素没有这样做,她往往入其复杂,而出其简明。
素素还指出东北文化的“匪气”特征,并对其进行了细致的界定和剖析,这是很有启示意义的。在《黑颜色》中,作者说:“东北的土匪与关内的土匪是两种装扮,关内的土匪外表显出一些儒雅,绸裤,皮鞋,墨镜,且油头粉面。东北的土匪则是叠裆大棉裤,狗皮帽子,乌拉鞋,土得掉渣。不论他们曾经是纯朴的,有良知的,侠义的,还是原本就属于流氓赌棍不逞之徒,他们是破落的东北牌农民。没有文化,只有信条。那信条是物质化的,或图财或图享乐,他们为此去巧取豪夺,将人性的丑张扬到了极致。”“匪则是精神的丧失。任何宗教点化不了他们,有奶就是娘,效忠与背叛,在他们是游戏,是眨眼之间的事。在匪的世界里,此岸是黑色的,彼岸还是黑色,黑色来自内心,来自灵魂,并指引着灵魂的方向。他们是精神的屠夫,又是肉体的杀戮者,他们将东北蹂躏得体无完肤。那群人即使后来消泯成白骨,他们的精神也总是要有一些遗留的。后代的东北人在大发豪气的时候,总让人疑疑惑惑隐隐约约地看出些匪气。”就我所涉猎的范围看,这是关于“土匪”文化及其精神的最深入也是最具有文化感的透视,标志着素素散文达到的深度、厚度与力度。
这种文化散文的突破,说到底与作家的现代理性意识之自觉相关。与许多文化散文或固守于中国文化传统或盲从于西方文化后面亦步亦趋不同,素素的文化散文是忠于历史的,更是有现代感的。比如,关于“匪”的阐述,作者就从文化、个性、人性、精神、灵魂和信仰方面进行透视,从而得出土匪是“精神的屠夫”的结论。当写到辽西那古老的文化陈迹,作者这样结语:“这世界已经开始沙化,自然的沙化和心灵的沙化已经悄悄地向我们逼近,我们要怎样阻挡才不发生辽西那样的干燥?”这种融入极具世界意识和人类情怀的“生态平衡”观念是相当可贵的。对于渤海文化,作者又说:“如果我是今天渤海的文化人,我也会不离不弃地守在这里。不是看家护院的那种,而是以质疑的态度,追寻那座不该失落的仙邸,那一片不该塌陷的文明。”一个“质疑”即将作者的“坚守”点燃了,何以故?“坚守”是执著,而“质疑”是反省,这一正一反之后必然产生一“合”,而现代的理性的精神也就在此产生了。过于沉溺于传统是不对的,过于跟从时流也是有问题的,唯有在“坚守”和“反思”的双向运动中才能真正地走向现代,从而不至于迷失自己。
与男性文化散文作家不同的是,素素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有着丰富、饱满、敏锐而又诗性的心灵,这很像北国之冰雪,既纯洁聪明又灵性浑发,这是支撑和酝酿素素文化散文的深厚土壤及其酵母。就像画家笔下那一幅美妙的山水,除了真实的山水人物,恐怕还离不开“云烟”,离不开什么也不是的“空白”是一样的。这就是“实中之虚”和“计白当黑”的价值。有时,男性文化散文给人的遗憾是过于“实”也过于“满”了,那些令人难以喘息的“知识”和消化不良的“理性”将散文的“气窗”几乎都堵塞了。素素的文化散文也有知识,也有理性,但却不是僵硬的知识和理性,而是被融化了的。同时,流溢于作品中的诗性与温情更能载起知识和理性之舟,使之在生命的河流上顺畅运行。这也是为什么素素的文化散文给人以“氲氤”和“气畅”的艺术感受。早在《北方女孩》散文集时期,素素就以轻灵与悟性见长,她曾说过这样的话:“我是沿着那条流梦的河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心只有被自己描写的时候,才醉了一般温馨。所以,我仍想在现在与未来之间,种植一块开满生命也开满灵感的花园。”这是透着冰雪聪明的一个内心世界。 素素还写过一本散文集叫《素素心羽》,只看题目就令人砰然神往,在它面前,人生的一切苦难和沉重都变成轻灵的舞者了,这是一种生命真正的飞扬后的“羽化”状态,其中的灵气和仙气汇集成超凡脱俗的逍遥精神。
以这样的心灵来烛照文化散文,就有可能不折了飞翔的翅膀,也不容易坠落下去。所以,在阅读《独语东北》时,除了体味历史文化的真义外,我还注重素素的飞翔,那种让心灵阳光驱散满天乌云的心灵自由与飞翔。在《绝唱》中作者写辽西文化时有这样一段话:“的确,站在牛河梁上,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自然脆弱,人更脆弱。人的脆弱是因为生命本来就脆弱。当初环绕着女神跪下的人们早已不知去向。丘陵起伏着,却没有村庄的痕迹,也没有只言片语。只能放飞想象,在不远的地方,有过炊烟和姑娘的歌声。”这种诗意的笔触荡漾着美伦美奂的乐音,又点燃着作家所要表述的理念,这是许多文化散文尤其是男性文化散文难以达到的一种心灵歌唱。
素素的文化散文当然不是无可挑剔,除了一些名篇佳作外,有的还显得比较平淡。其原因主要是结构不够紧凑,纵向的游线过于强大,横向的断面不够宽广,这就必然影响作品的文化密度和容量。另外,如果素素能够更多地吸收西方文学艺术的现代表现手法为己所用,那么,她的散文必将更上一层楼。我想,北国大地的博大精深和自高天而降的冰雪聪明必能孕成充满仙气、灵气和神秘的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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