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奇记(zuiqiji)) 文章作者:湘君 “ 两个月前,一位漂流前辈寄来两本30年前的日记。日记两位主人雷建生、郎保洛,80年代曾大红大紫,被无数年轻人追捧为“长漂王子”。1987年6月,却同乘一舟,一起殒命黄河。《漂流王子,梦断黄河》的新闻,在那一年轰动社会。
带着泛黄的日记和报纸,我辗转了4000公里直至黄河水上,却在20余位亲历者讲述中,发现这不仅是两位王子的故事,更是关于一条大河,3支队伍,7位队长,近百个黄河赤裸的儿子,与波涛、与时代、与自己的生死搏击。
30年前,这群正值“精神青春期”的热血青年,实现了人类首次无动力漂流黄河全程,也失去7条生命。一度和中国女排,并称为当时中华民族的两支精神催化剂。却最终在“不提倡、不支持、不宣传”的局势大扭转下,孤寂划完最后一桨,迅速被淹没进了时代洪流。 ”
▼1987年9月,北京队密封船漂过壶口大瀑布,摄/马挥
本文作者|湘君 本期人物|中国黄河漂流探险队
以国之名
煽火的美国人 轰天巨浪中,一个光着下身的男青年被困危崖,命悬一线——这一来自长江虎跳峡的生猛画面,在1986年9月中旬闯进《新闻联播》黄金时段,迅速吸引亿万人目光。
新闻中的青年,就是1986年洛阳长江漂流队的发起者郎保洛。由于所乘密封船被虎跳峡激流打碎,他受困整整5天4夜,直至队友雷建生腰系绳索,攀下悬崖,终获生路。
那之前,中国人几乎还不知漂流为何物。这一场生死救援,却破例在中央电视台多日滚动播出。一时间,两位洛阳青年,和万里长江上一场堪称“中美对决”的漂流,被推向举国皆知的地步。
▲1986年9月,“中国特制”密封船漂过长江虎跳峡
一切还得从一个美国人说起。1985年,偶然获知美国探险家肯·沃伦要以30万美元向我国购买长江漂流权,四川西南大学35岁职员尧茂书拍案而起,“中国的长江,要让美国人先来首漂?”1985年6月,他踏上了长江源头姜古迪如冰川,单人驾一支命名“龙的传人”的孤舟,第一个抢先开漂。
34天后,尧的遗体在距源头1200余公里的通伽峡被发现。这“以卵击石”的壮烈,被写成一篇长篇报道《长歌祭壮士》,当年引发上百家媒体转载。
“龙的传人,难道只有一个尧茂书?”在那个资讯匮乏年代,一篇文章,可以是一枚炸弹。许多压根没见过皮筏艇的热血青年,跟着“炸”了。这其中就有30岁的郎保洛,看完连夜就去找好友王茂军:“我们去当首漂长江第一队,怎么样?”
1986年6月,说干就干的8个洛阳青年,自带干粮踏上了长江源头。紧随其后是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40余人。所有人都没漂流过,却抱着同一个目的:“死也要抢在美国人前面。”
热血澎湃,却都无视肯·沃伦此行协议的附加条件:长漂结束后,授权肯·沃伦户外公司第一个来中国开展商业漂流。一边是成熟商业探险,一边是“落后挨打”的脆弱民族自尊心。围绕长江,这根本是两个时代在竞争。
▲登上黄河源头的郎保洛。摄/张新生
最终“赛果”是:郎保洛被营救期间,深感险峻的肯·沃伦已宣布撤离,“我对长江的了解还不够,还要与她认真谈一谈。”
肯·沃伦视为对手的,是河流,我们的对手却是人。“美国人退缩了,我们绝不退缩,宁可不要命也要完成漂流!”刚实现人类第一次闯过虎跳峡的洛阳队更沸腾了。和漂流队员一样沸腾的,是举国热情。
那是一个怎样时代?1986年,《西游记》首播;崔健吼出《一无所有》;中国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刚接近900元;邓小平提出 “让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
那时一无所有的中国人,迫切渴望甩掉“东亚病夫”帽子,再“输不起”。力量贲张的体育运动,往往超出运动本身,变成振奋民族精神的强心剂。
女排赢一场比赛,就能引发全国多地大学生狂欢游行。而,就连女排队员对长漂也充满敬仰:“你们不仅是不怕苦、不怕累,还要加一个不怕死。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长漂结束后,被大众狂热追捧的漂流队员
是年11月,当不怕死的漂流队员带着10人遇难的惨烈,漂抵长江入海口,党政机关、社会各界上万人迎接,雷建生带头高呼“中国人万岁”。荣归最初偷偷上路的洛阳火车站,郎保洛和雷建生这两位最耀眼的“长漂王子”,更被无数热烈的手掷向空中。
轰轰烈烈漂过长江,烧不完的爱国热情,很自然就燃向了更悠久的母亲河——黄河。在那个举国狂热的年代,一位黄漂重要发起者甚至发出这样呼吁:“黄河作为华夏文明发祥地,中国热血青年不能首漂,何颜以对列祖列宗?”
▲迎向黄河峡谷激流。摄影/张晓军
冬天里的一把火 当热切目光刚转向黄河,来自北京的建筑工人桑永利,却早在1986年7月,洛阳大汉们正激战长江上游时,就率先踏上了黄河源。他和尧茂书一样,有着自己的黄河梦。32天后,一样势单力薄的黄河首漂,也在巨浪中倾覆。6个橡皮筏毁坏殆尽,万幸保住一条命。
彼时,正为黄漂梦付诸行动的北京人,还有来自北京公交公司修理厂的于忠元。求赞助的电话一度找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听需要18万赞助,中方工作人员一句嘲讽“你口真够正的啊?”又戳火了一个热血青年的敏感自尊,也坚定了誓要黄漂的决心。
然而面对愿出一切费用的美国万宝路烟草公司,队名要叫“万宝路黄河漂流队”;态度积极的全日本电视广播网,愿出30万美元合漂,最后资料归他们的条件;甚有法国船舶公司拟好的“将征服中国黄河”新闻标题……复员军人出身的于忠元,又不敢答应了,“这可别成通敌卖国吧?”
因着共同黄漂梦,桑永利和于忠元这两员猛将,最终被北京市青年联合会秘书长吴泉民拢到一起,并在1986年底通过《北京晚报》向全社会公开招募。
▲北京队部分队员在黄河两曲汇合处
一时间,报名者多达上千人。哪怕长漂吞噬了10条性命,哪怕黄漂初步草案中,人员要求第一条就写着:“有志于献身黄河探险事业,死而无憾者。”也挡不住全国青年汹涌热情。
竞争激烈中,甚至有人通过中央首长批条才得以加入。更有许多人戳破手指写血书、递生死状,殷殷红字写着“愿意牺牲”、“生死自负”、“誓要继承烈士遗志,为国争光”……几乎所有人都还不懂漂流,全凭一腔热情。
“那时候简直有点像圣战似的,就觉着我为这个世界牺牲了,我是无尚光荣。”至于选人标准,“必须像条汉子,有血性。”
“如果只是漂流,而非国家需要,我肯定不会去。”31岁女队员舒辉,海军复员,正是1岁孩子的母亲。最终入选27名队员,55%都有家室,家属也得在“生死状”上签字。后来遇难的队员杨浩上路时,妻子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
▲北京队报名,严如政审。最终27名队员,13名曾是军人
1987年2月,当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刚通过春晚火遍全国,立誓要实现“千古黄河第一漂”的北京队,也在北京电视台风风火火亮相。相比还想和长江再“谈一谈”的肯·沃伦,他们的口号是“征服黄河巨龙,振奋民族精神”。
架势才拉开,却风云骤变——有人传来消息,雷建生、郎保洛也组队漂流黄河,并且先遣队已去青海。对于北京队,简直兜头一盆冰水。特制的“黄河第一漂”纪念封都已开始全国发行,这可如何是好?
慑于“长漂王子”威名,于忠元带着新华社记者马挥赶忙奔赴洛阳,并带去一个诚意十足的“三同方案”:两队同上源头,同闯壶口瀑布,同抵入海口。
3月,雷建生家中,他们终于见到了这群传说中“冲天的河南人”。彼此礼貌试探中,马挥感觉“就像到‘威虎山’,来拜码头了”。而,两位“当家的”果然名不虚传。历史老师出身的雷建生,温文如敦厚兄长。一脸络腮胡的郎保洛,几乎没说话,却也沉静得让人服气。
让他们意外的,却是两人居然还没组好队伍。于是,“求联合”最后变成了:你们先联合,我们再联合…… ▲北京队队员在黄河源区的行装
漂流黄河,是早在长江之上,雷建生和郎保洛就有的想法。只是没有谁甘于人后,长漂中生死相助过的两人,此时声名鹊起,旗鼓相当。一支漂流队,似乎已经太小。
“由谁担任队长,对方都不能接受。”迟迟卡壳在队长人选的他们,面对北京队突然来访,也坐不住了。经一直支持他们的“后台”《河南日报》记者多方磋商,这才达成折中方案:实行双队长制,不分正副,双方人数对等。
这一回,换雷建生和郎保洛诚意北上谈“三同”了。不料,北京队却比原计划再提前半个月出发,不等他们了。雷建生保持一贯沉静,郎保洛有些火了,“我就知道会这样。行,你们先漂。是骡子是马,河上翻几次船就知道。”
▲黄河险滩翻船,紧拽船绳的队员随波逐流
80年代社会缩影 而终于成形的河南队,相比北京队的根正苗红,更具民间江湖气。队员大部分来自雷、郎各自的“朋友圈”。雷、郎却是成长在同一个市委大院,性情迥异的两个漂流者。雷父曾是全国最大玻璃厂厂长,郎父曾任湖南邵阳市市长,留给雷郎的却是残酷命运。
雷建生16岁报考飞行员,所有考试过了,政审一栏“其父,死不改悔走资派”,梦想破灭。他对此感叹:“一腔报国热情无处发泄,是最令人伤感的。”
但好友眼里,雷最突出特点是“没有看破红尘,他总在追求一种像是唱高调的人生境界,并且默默做到了。”甚至给女儿起名雷醒——民族觉醒的意思。
基于此,雷建生选的队友,如袁世俊等一同研究过马列理论,多是也有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 ▲图左:雷建生,36岁;图右:郎宝洛,31岁
郎保洛随父一路下放到洛阳,则和许多走过十年动乱的年轻人一样,或被欺负,或用拳头回击。1985年遇人挑衅,郎还了手,反遭拘留十余日。他在拘留所写下幽愤诗句:“坎坷多灾忧人生,夜入铁栏叹零丁。”
“他是英雄不问出身的人,选人只要敢干,能干,胆够壮。”所以,当追求志同道合的雷建生,看到名单上劳教过的石峰等名字,提出异议时,郎保洛却不以为然。他最烦人光看过去,也不爱唱高调,等漂完黄河,他打算去考法律研究生,漂流日记第一页半页都是英文。
雷建生却也将这份忧虑写在了出发前日记里:“此次队伍庞大、派系繁多,有刑余之人、摊贩商贾,亦有文雅高洁之士……可以说比上次要复杂得多……” ▲河南队部分队员合影
相比一年前长漂的默默启程,黄漂的出发则是风光无限。敲锣打鼓的郑州火车站,省市领导纷纷送行。当女播音员自豪宣布:“长漂英雄就在我们车上!”围观者、求签名者顿时挤得水泄不通。
蜂拥人潮里却有几个特殊身影。不肯让妻子送行的雷建生,不敢看执意赶来的妻子。害怕牵挂的,亦有郎保洛。为了黄漂,他推迟了原定春节的婚事,“说不定我会死在黄河上,岂不是害人家姑娘一辈子。”
还有一个狂热追随者,是郑州砂轮厂工人朱磊。他是众多渴望参与黄漂的青年之一,也是最执着一个。队伍不肯再加人,他就追上火车,又半夜钻进后勤卡车里。荒茫源区,更一个人租匹马,顶着刀子样暴风雪,追了五天五夜。最后两眼一黑,从马背上,一头栽在河南队队员面前的雪窝里。再晚一刻,就没命了。
“我必须去,必须去……”黄漂像一道咒语,让24岁的朱磊近乎魔怔。他受够了工厂车间的平乏生活,“只有这些轰轰烈烈的事才能吸引我。”
▲“临时工”加入的朱磊,最后闯过壶口瀑布的瞬间。摄/马挥
“黄漂在那时,简直就是你能在地球上做的最好的事。”来自中国农业大学的丁凯,甚至未满17岁,为入围不惜谎报年龄。好在讲究“成分”的北京队,一心要凑齐“工商农学兵”,就差他这个“学”了。
“那时的漂流更是社会活动,不是体育运动。”正如河南队一位组织者所言:“这支小小漂流队实际上是正在急剧变动的80年代社会一个缩影。”在爱国主义大旗之下,除了少数思想者、冒险家,更多人还带着各自“小我”。
那是一个社会的青春期,正值青春的人们心里正憋着一股劲。“却被计划经济、工作分配,焊在一个点上,动弹不得。”长漂让人看到活生生的英雄史诗,黄漂就成了下一个轰轰烈烈的青春出口。
竞逐第一漂
三队较劲 豁出命的朱磊,最终打动了郎保洛,撂下一句洛阳话:“这货是条汉子,叫他跟住吧!”激动得朱磊一颗心跳出嗓子眼,他本已死心,想着大不了自己单干,“感觉黄河就那么回事,温吞吞像个没牙老太太。”
80年代,人们对黄河的了解,资料匮乏,还近乎无知。即便誓要“征服黄河巨龙”的几支漂流队,光寻找黄河两个源头,就分别折腾近半个月。几度弹尽粮绝的队员,在源头立碑仪式上高唱《国歌》,个个心潮澎湃,有的失声痛哭。
更难的是,为了竞逐“黄河第一漂”,他们都提前出发,4月的源头却还大雪冰封。面对1米多厚冰层,怎么漂?郎保洛等两队都坚持:“哪怕是拖着在冰上走,也要在冰上留下漂流痕迹。”
但其实,现代漂流中少有长距离冰面拖船,而是寻找能放船的河道开漂。“这又是中国首创。”海拔4500米以上,一群硬汉在冰天雪地里,忍饥挨饿,拉着带物资超400斤的橡皮船,纤夫一样拖行十余日,时而陷进冰窟窿,时而累得走着都能睡着,就为了践诺当时又一口号“一寸不落漂完黄河全程”。“我们既然要战胜自然,就要一寸不落。有地方跳过去,岂不是被打败了?”
▲北京队、河南队在黄河源头冰面拖船上百公里
郎保洛收下朱磊,大概正因在源头饱尝爬冰卧雪的罪。开漂才3天,他自己就一度迷路,风雪旷野上硬撑了一夜。除了虎跳峡,“这几乎是我一生中最艰苦的一夜”,死也愿轰轰轰烈烈的他在日记中写:“某种意义上比长江遇险还糟,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玩命拖船赶路,更因头顶北京队压力。北京队比河南队提前17天出发。当两队在源头第一城玛多县首次会合,河南队还没上源头,北京队已经在两曲汇合处立好碑了。
俨然“官方队”的北京队,带着17万赞助,慷慨为河南队送来电台等物资。老资格的河南队也不吝分享漂流技巧。即是友军又是劲敌的两队,客客气气合影。雷建生和郎保洛却也暗下决心:“务必尽早追上北京队,在全国人民面前,展示长漂勇士和河南黄漂队的风采。”
▲北京队完成源区漂流的情景和当时报纸
而20天前的玛多,还有一支突然杀出的安徽马鞍山队伍,打得北京队措手不及。8个彪悍大汉骑着马,凌晨2点就来造访:“谁说桑永利去年7月漂了黄河上游,我们已经去了源头,怎么没找到他的签名?”
才到玛多的北京队,顿时傻了眼。长漂英雄风靡全国,也让马鞍山小青年们蠢蠢欲动,催生了这一支平均年龄仅22岁的“娃娃敢死队”——他们没有任何支持和后援,竟然先发制人,第一个登上了源头。
全是光棍的队员,出发前都写了遗书。队长张大波说:“我特地去南京查资料,才发现这条河太危险。但没敢告诉大家,怕大家害怕。”
最年轻的马鞍山队,也最缺钱。上完源头,钱已成负数。但他们还有秘密武器——文艺表演。组队就要求每人要会一两项特长表演,以备一路义演筹钱。边筹边漂,总之,誓要漂到入海口。
一条大河,三支队伍,围绕诱人的“第一漂”,暗暗较劲的竞逐伴随开冻河水,就这样冲出源区。
▲安徽马鞍山队的源头之路
险滩前的团结 一山难容二虎的问题,当河南队从源头回到玛多时,也有一次显露。5月25日,河南队连夜会议,争执于雷郎两个分队待遇是否公平,负气的郎保洛,当天就下漂先走了。原定的雷郎两分队“合漂”,成了泡影。
“只有先赶上北京队,成为真正的黄河第一漂,我们才能转身整顿队伍。”河南队队委的无奈,让第一漂,成了更迫切任务。而冲出源区,踏上九曲黄河第一曲S形大转折,黄河也仿佛进入它的青春期,嗓门陡然变粗。而第一关凶险是拉加峡。
“它得名于玛沁县军功对岸的拉加寺,为这一段黄河干流上一系列峡谷总称,全长216公里,是全河仅次于晋陕大峡谷的第二长峡。上下之间落差588米”——这是1987年全部黄河资料中对拉加峡的全部描述,加标点一共69字。
没人知道这216公里深谷,究竟藏着怎样狂涛?人与自然的较量,真正开始了。
▲当前的黄河峡谷区卫星地图
6月6日,连续几昼夜追赶,终于让郎保洛在峡谷区入口追上了北京队。江河上有峡必有滩,有滩必有跌水。当河底出现断层,水流随断层猛然下切,跌落1至8米,形成无数漩涡与卷皮浪,极易翻船。而拉加峡正是黄河从青藏高原向黄土高原跌落的第一台阶。
“弟兄们,动真格的来了!”初入峡谷的队员们,却还初生牛犊不怕虎,闯滩!闯滩!一开始遇见滩,不是去躲,而是故意冲到浪尖找刺激。但短暂新奇之后,险滩越来越多,警惕心上来了。朱磊的桨被冲走,郎保洛的桨被打断,第二天抬船,只听哧哧作响,船底已经被利石划开几个大口子,船都废了。
怎么办?求助北京队,让郎保洛上北京队的船继续闯滩。虽然都卯准“第一漂”,但激流面前,两队终于开始放下门户之见。
也就在这时,拉在最后的雷建生终于驾到。“北京队,我们追上了!”历时44天,两队4个队长终于会师在黄河第一个特级险滩前。
▲拉加峡漂流视频画面
“第一次和北京队相遇,来个漂亮的让他们看看。”正当郎保洛和北京队还在踟蹰,雷建生一声“加桨”,船已像离弦之箭,飞一般最先闯了过去。不愧是长漂王子,岸上一片欢呼。 “保洛,咱河南队两条船过,何必?我看,明天咱们合成一船,咋样?”也在这一天,雷建生主动示好,两位长漂王子踏上了同一只船。而此时,全队全部口粮只剩最后10粒蚕豆,5名上船队员,一人两粒。险关面前,个人纷争退场,河南队终于第一次抱成了一团。
被人拿了下马威的北京队,却不甘示弱了。当遇见更大险滩时,一心想也还个漂亮的给雷建生,北京队竟故意放着支流不走,直取最危险的中流。
结果才入险滩十几秒,大浪打来,船上5人几乎是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一入水,就感觉这辈子交代了”,下身刷一下被撸光裤子,洗衣机般大漩涡使劲把人往下拽,直拽进地狱的恐惧。
落水得救的于忠元,后来给女儿写了封信:“淼淼,爸爸差点永远见不到你了……这个信封已湿,就是随我同在浪里转了,湿的水痕是黄河水。”
让于忠元感动的是,救了北京队队员的郎保洛,还送来了一件皮大衣和睡袋。上百公里无人峡谷,把衣服睡袋给别人,意味着自己受冻。虽然两队一直暗中较劲,但此刻的患难与共,让于忠元感慨“漂流真正的对手,更是眼前的这条大河”。
▲翻船的队员被卷入激流
肯定会有人死 被激流打得七零八落,抵达军功乡,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个更沉重消息。老乡说,下面的水更凶。军功以上,落差每公里2.8米,而军功以下的拉加峡,每公里落差5.5米,还要凶险1倍,还有一个8米高大跌水。
“一到军功,整个气氛截然变了。”当真正和大自然交锋,最初一腔热情写下血书的队伍,终于弥漫开一丝丝压抑与恐慌。“8米大跌水”在队员中口口相传,却无法证实真伪,因为从没人闯过。当地只流传传说,曾有几个闯滩娃乘木筏漂下去,没一个活回来……
北京队开始出现两派意见,一派主张采用密封船——长江漂流时,中国人就是用这个“独家发明”闯过了虎跳峡,尽管外国人说“这不是漂流”。桑永利则坚持敞蓬船,“放密封船,那不把北京人的脸丢尽了。河南队就没用密封船。”
反复争执之下,北京队不得不决定推迟下漂。河南队也随之中止原计划,等北京队。这一回,谁也没心思去抢“第一漂”了。 ▲密封船示意图
而河南队此时除了水情,更大焦虑是队情。几天前在达日县,队内竟发生流血事件:郎保洛分组的石峰、程旭东醉后提刀,重伤后勤队员周念军,拉架的记者也被捅了一刀。 按同船队员说法,事出“周念军在源区没接应到我们,却上了雷建生的船。大家为此挨饿好多天,抱怨过上岸要找周算账。他们都是郎保洛发小,郎劝过‘别太过分’,谁也没想到……”
尤其当传言四起,说“到了龙羊峡要整顿走一些人,甚至包括郎保洛”,郎开始失眠了。日记里连续几天写着“一夜脑子反复翻腾,没睡着”,“一夜又没睡好,脑子太乱”……
河南队开会,左等右等没等来郎保洛。反倒是北京队随队记者马挥,被郎保洛约到河滩去散步。昔日铁铮铮汉子,一脸愁容,说到队里出了很多事,说到物资困难,更说到“再漂下去,出事可能性非常大了。”并把个人重要物品,托付遗物般交给了马挥,其中甚有一本英语学习辞典。
▲军功乡出发前,两队合影和桥上群众
6月13日,连降暴雨后的黄河畔,雷建生、郎保洛和桑永利、于忠元两队4船同时出发。难言的赴难感笼罩下,“心第一次特别齐”的两队队员在军功大桥下合影,其中不少人又写了一遍遗书。
“肯定会有人死,不知道是谁。”没有人敢说出这个想法,这想法却在每个人的心头盘旋不散。
拉加峡比想象更凶相毕露,出发一小时,就遇上足足三个大跌水、三个小跌水。技术最过硬的雷建生,第一个冲滩,却在第一个跌水就翻了船。眼看几个黑点就卷入骇浪,郎保洛二话不说就跳上船,直下险滩冲去营救。桑永利的船很快也在险滩中倾覆…… ▲6月13日,狼牙滩翻船瞬间
风云突变 喋血拉加峡 “北京、河南队军功翻船,9人失踪……”被于忠元冒死攀援绝壁带回的消息,迅速通过报纸、电视台传开。
在北京队求援下,当地军区派出骑兵、甚至直升飞机搜救,各种指示源源不断传来。前方焦虑万分,后方家属们也快踏破北京市青联的门槛:“你们快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我能正确对待……”
黄漂第一次风雨飘摇,身陷拉加峡深处的雷建生、郎宝洛,却还与世隔绝着,不知他们“失踪”的消息已传遍全国。
“昨夜又是一夜雨,河水可能大涨……今天闯滩计划又要泡汤了。陆上接应人员在龙羊峡可能等急了……”这是雷建生最后一段日记。此时的他们,正处于万里黄河第二大拐弯处。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如猛兽,前方却是“白花花一直连到峡谷尽头,像沸水翻腾”。 “都是一个大院,干的是大事,为了首漂黄河,其他事都放一放。”最后的出发前夜,雷建生好友袁世俊特地找郎保洛谈了一晚。生死攸关时刻,河南队终于呈现出一种空前团结。郎保洛在日记上最后写道:“今天是6月18日,是个纪念日。去年今日我们从姜古迪如冰川开漂,在长江上漂流开始了!”
▲河南队漂过塔玛滩瞬间。摄/袁世俊
6月19日,仿佛一个轮回,两位从长江源头一路漂来的王子,一度分漂,最后又同舟共济,并一起踏上了最后一程。
本应上船的队员赵红斌或许预感到什么,迟迟不来,并从此失踪。原本被安排接应的26岁队员朱红军,在船将离岸时跳上了船:“船上少一个人,我算一个!”这一次自告奋勇,也成了他生命最后的漂流。
不到5分钟,可怕的大跌水就来了。小船像过山车猛跌入深水,紧接着又一个大跌水,无数大浪铺天盖地。“还好,人都在”,身手矫健的雷建生一度爬上船底,想把其他人拉上去。无奈一排排浪,直把雷也打下水中。5人只能死拽住船绳,随船翻腾于激流,无法上船,更无法靠岸。
比翻船更可怕的是水温,黄河在此汇入阿尼玛卿雪山融水,低至5-6度。这样水温,常人坚持15分钟就会麻木。每个人都开始冻得牙齿吧嗒作响,一小时左右,又一排浪打过来,郎保洛第一个手臂从船绳中滑脱,面朝上,随波而去。紧接着是朱红军、张宁生…… 一叶孤舟,却还裹挟在无情洪流中,急速往下冲去。“建生,注意石头!”船擦着石头而过后不久,队员袁世俊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建生,我们靠岸啦!”却任凭袁怎么哭喊、人工呼吸,头部撞击岩石的雷建生再也没有醒来。
▲黄河上游险滩翻船瞬间。摄/马挥
受命于危难 5人登船,4人遇难,其中2人还是旗帜性人物,这是中国漂流史上最惨烈一幕。6月20日,当郎保洛、朱红军、张宁生的遗体一个个顺水漂下来,杳无音讯中等了一周的人们,简直晴天霹雳。
3天后清晨6点,载着雷建生遗体的黑色橡皮筏也从上游飘来。曾立志要漂完世界所有大江大河的雷,双目紧闭,胸前别着队员献上的野花,完成了今生最后一段漂流。 灵船靠岸那刻,天空突然暴雨如注,所有人脸上交织着雨水泪水。有人举起冲锋枪致哀,代表雷建生36岁终年的36发子弹,哒哒哒撕裂长空。
无限沉痛中,却没有人意识到现代漂流中必备头盔等血淋林教训。“我们没有这种设备,更没这个知识。”悲剧就这样降临在了中国最优秀的桨手。
遗体火化那天,河南队队员相约着“不许再哭,别让人看到咱没出息的样子”。一走进吊唁大厅,映入眼帘的挽联上,雷建生6岁女儿雷醒歪歪扭扭几个字:“爸爸,女儿想你……”却让这群汉子无法抑制,相拥恸哭。 ▲河南队追悼会及雷建生女儿挽联
比悲痛更冲击人心的,是恐惧。哪怕出发时再豪言壮语,但当死亡真的突如其来,“那打击不是用震撼能形容的”。有人见水发怵,有人不敢看守遗体,有人从此不敢提翻船二字……而此时,万里黄河才刚刚漂完不到1/3。
河南队队员刘毅的烟瘾,就是那时开始的。恐惧加焦虑,只能拼命吸烟。他甚至给家里写了封信想退出,“那时真有点怂了”。没想到,曾阻止他黄漂、扬言要断绝关系的父亲,却回信说:“你不干则已,干就要干到底”。父亲是老兵,最见不得逃兵,一句话让他咬牙坚持下来。
群龙无首的队伍,开始出现两种不同情绪,一方是不能冒死再上船,另一方是誓死也要漂完黄河。河南省漂指委也传来上头精神:以后还漂不漂,由队里定。每个队员均可自行选择是否离队。
通过自由投票,619唯一幸存的袁世俊以压倒性票数当选新队长。“我捡回一条命。不漂到黄河入海口,咱对不起死去的弟兄。”受命于危难的袁,全没了往日斯文:“愿意留下的,必须上船,轮着漂。不愿上船的,走,队里欢送。”最终10余人离队,剩下17人,再没有什么“分组”,新河南队成立。
▲河南队三人追悼会,郎保洛生前曾强调死后不开追悼会
此时的北京队也有两种声音,一方想趁河南队出事,抓紧时间往前漂;于忠元却坚持带队伍主力去西宁吊唁。“一块生死的,不去,没法交代,世人骂。”
为此耽误7天的于忠元,没想到的是,又7天后,会迎来又一场追悼会——北京队自己的队员杨浩,竟在一处不算汹涌的河段遇难。遗体火化前,千里赶来的妻子费力掰开杨浩手指,把女儿第一回剪下的头发指甲放入他掌心,他到死还没看到刚出生的女儿一眼。
于忠元蹲在火化炉旁看了整整40分钟。作为发起人之一,他更没有退路。“没死人以前总嘀咕谁要死,真有人死了,反而不怕死了。打红眼了。”
再加上前方传来的噩耗,马鞍山队在龙羊峡遇难2人。24天,黄河就收走了7条人命。面对当地撒拉族年轻人的追问:“千古没人漂过,这到底为漂啥子用?”一位留山羊胡的老人说:“还记得我们村那个放排子最好的尕娃?他也跑去冲下面那个峡子。因为从没人活着冲出去啊。他虽然再没回来,咱们全村人,到现在不都一直念着他?”
无意听到的记者当场哭了,“没人意识到漂流探险本身的魅力,包括当时媒体也没这个视野。”
▲拉加峡过滩瞬间。摄/马挥
非法漂民的非常漂流 听闻北京队新的噩耗,才重漂的河南队也不禁再次沉默。“无所畏惧的勇气固然值得钦佩,但代价未免太惨痛了……”而前方等待全体黄漂队的,还有比死亡更想不到的社会性“大跌水”。
“漂流热该降温了”,“我国目前需要务实,这种纯属冒险性质的漂流,根本不宜提倡”……曾被奉为“振奋民族精神壮举”的漂流,此时风云突变,正遭遇舆论前所未有的批评甚至否定。7月19日,当河南队漂抵龙羊峡,大喇叭里女播音员正在大谈漂流的危害。
队员都听蒙了,紧接着电话传来,国务院突然下发《加强江河漂流活动的管理通知》。从此“对群众自发组织的漂流探险考察活动,不提倡,不支持,不接待”,“对未经批准的漂流探险活动,各新闻单位不得采访和宣传报道”……
出发前被捧上天,一夜之间,却被打成了“黑户”、“非法漂民”?而此时,黄河还没漂出上游。记者纷纷撤回,甚至传言“到兰州要解散队伍”……一时间,才重整旗鼓的河南队又不禁人心浮动。 ▲追悼会中的河南队员
又一轮全体会议,袁世俊再次喊话:“国家不会再给支持了,死了也不会追认烈士。希望大家明确,再往下漂,不是为什么荣誉,完全是为自己,为死去的弟兄。”愿意继续的,都写了决心书:“无论发生什么,也要完成黄河漂流。”
猛跌进最低谷,一股悲壮的血性反倒冲淡恐惧,“半途而废太没面子,这不是男人干的事。”“退,就没尊严了。会是一辈子遗憾,一辈子的对不起。”“再没有什么高大口号了,就为了争口气,为了死的人不能白死,就这么简单。”
而前方考验决心的,是黄河上游又一险隘龙羊峡。“下不得,这里比上游任何一段都危险。下一个死一个。”当地工程师急得赶来挡驾:“马鞍山队也很有信心,结果呢?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一句话让所有人沉默。
6月11日,马鞍山队从龙羊峡乘敞蓬船下漂,2人失踪。半月后,队长汤立波才在下游被发现。遗体惨不忍睹,没了眼睛牙齿,凭着秋裤上印着单位“马钢17”,多年后才被证明身份。另一个队员张建安始终没找到……
▲抬船。摄/于忠元
此时的北京队也正连损大将、阴影笼罩,密封船更不慎损毁。有人开始鼓吹“不漂”,“我是军人,我来漂!”飞行员出身的秦大安却主动接过这“非常时期”重任,去和河南队派出的朱磊等另两人合漂。
下漂前夜,为秦大安的践行就像“最后的晚餐”。“我已经给老婆留了一封信……以后你们路过成都,抽空去看看我老婆和女儿就行了。”而大安12岁女儿,不久前给爸爸的信末尾写着:“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也可能是最后一封信。”
按漂流国际惯例,危及生命的险滩可以牵船而过。对于强调“一寸不落”的中国式漂流,却没有这个选项。但鉴于拉加峡悲剧,此时再遇特级险滩,两队终于再顾不得外国人认不认,都选用中国人“独家发明”的密封船。
相比敞蓬船,密封船有更强抗浪性,但缺乏自主性,人一旦进舱就只能祈祷。长江漂流水上罹难8人,其中7人死于密封船。
▲秦大安、朱磊等,龙羊峡进入密封船
“我们主观上已经把大安当作烈士了”,龙羊峡大坝前送行,就像生离死别。
河南队的朱磊本来不怕的,可大家一个个表情凝重,还有记者一心想拍什么“最后的身影”……他心里也有些发毛了。举起信号枪想鸣枪壮胆,胳膊才伸直,“叭”的一声,手指粗的尼龙绳竟已被狂流冲断。密封船自动离岸,飞旋向滚滚波涛。
在岸上人眼里,那只密封船就像个在流血的“祭品”。激流里颠滚的船中,3个人则是乒乒乓乓乱撞。朱磊被撞到鼻血直流,呕吐到绿色胆汁都吐了出来,呕吐物喷到秦大安脸上,直灌进脖子里,还得死死拽住维系3条命的密封舱盖,不能松手……
三个多小时后,当他们活着上岸,秦大安嘴唇青紫,对队长于忠元说的第一句话:“我没给北京队丢脸!”他本来是准备丢命的。
当新闻聚光灯熄灭,各种“主义”附加被抽离,漂流开始变成一些人自己生命的选择,自己的事。需要搏击的已不仅仅是黄河,还有对个体尊严的坚守。
▲密封船峡谷漂流视频画面
人与时代的漂流
壶口各显神通 “万马奔腾任嘶吼,千里黄河一壶收”,将黄土高原一劈两半的母亲河,在晋陕大峡谷尽头奔来它的最高潮——壶口大瀑布。
却想不到,创造“壶口千古第一漂”的,竟是被戏称“讨饭花子”的马鞍山队。龙羊峡2人遇难,也曾让他们一时天昏地暗,有人也动过回家念头。可当马鞍山派出“劝退团”,最年轻的他们却又宁死不从。队员王乃安甚至站在大坝上:“如果你们一定要我们回去,我们就集体跳下去。”
“做了就不要后悔,要做就做到底。”黄河之上,或前或后的三支队伍,面对死亡、解散的重重打击,不约而同走向了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当王乃安写下《我过壶口志愿书》,马鞍山队全队甚至相约,王如遇不测,轮流上船冲,直到最后一个……出发前,壶口旅游管理处女服务员,看着他们吃送行水饺,边看边哭。顶着出事压力的县长也哭了:“我儿子跟你们一样大……”
9月3日,捆绑40个汽车轮胎的密封船,载着“劝不回”的娃娃兵,被卷入狂流,自由落体般,一头栽进排山倒海的瀑布……40秒,核打击般暴捶中,密封船像个小皮球,奇迹般弹出滚滚水雾。没死人。
▲中国第二大瀑布壶口大瀑布。摄/张桐胜
“这下对北京队,压力就大了。”晚了一步的他们先放空船试漂,密封船跌入瀑布竟整整埋了7分零4秒,死三次都够了……为了博新闻,北京队一度想不如来个“壶口女子第一漂”。 而此时壶口,已不仅是危险,也意味着又一种荣誉。“在上游,几乎无人敢应承去漂壶口。一看马鞍山队没死人,一下都英勇了。”面对12个报名人选,北京队在下漂前整整开会一夜,为究竟谁来漂壶口,而非怎样漂壶口。
最后,24岁队员张晓军幸运领到“船票”。他没写遗书,“我死不了,命大”,却也壮胆般要了两个苹果紧紧拽在手中。密封船载着他,在上万人山呼海啸声中,跌进磅礴惊涛。更奇迹的23秒,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张晓军咔嚓咬了口苹果,“简直是这辈子最好吃的味道”。 ▲北京队密封船漂过壶口瞬间
在最险峻也最耀眼的壶口,三队竞逐的意气又冒出头来。最后一个到的河南队更“绝”,瞄准主瀑布以下一个较小水帘,决定创造“壶口敞蓬船第一漂”。
虽是支流,七八米落差的水帘也无异搏命。而就在有人搏命之际,也有此前“不知所踪”的几个队员,在所有险滩即将闯过之际,又归队了。
当众人内心复杂,为将上船的李朝革、朱磊送行,李朝革却不肯喝壮行酒:“怕喝了就回不来了,还是我下去后,给你们表演一个倒立吧!”
9月11日,当袁世俊一声“撒手”,载着又2条命的敞蓬船飞蹿下去,一触水就被瀑布一巴掌扣翻,不停息向下猛冲……死拽住船绳的两人,随船破浪之际,李朝革竟真得攀上急速向前的船底,摇摇晃晃,双腿倒立,拿起了个大顶。
大河两岸,飞瀑上下,吆喝的,搏命的,苟且的,揪心的,沸沸扬扬……而这个堪称豪迈的大顶,在当时人们惊喜泪水中被升华为“一个与命运抗争的倒立”。 ▲河南队2人漂过壶口的历史画面。摄/马挥
空空的行囊 闯过壶口,意味着迈入胜利门槛,“至少再往前不会死人了”。穿过高山深峡的万里黄河,终于不再怒吼,踏上缓缓归程。最初3个月没能走出青海的北京队,仅用12天近乎冲刺的速度,在9月21日率先抵达山东黄河入海口。
曾经三队竞逐至白热化的“第一漂”,此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坚持到最后”。胡子拉碴的北京队队员,在归程汽车上,不约而同唱起几乎已是队歌的《故乡的云》:“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紧随其后抵达入海口的马鞍山队,衣衫褴褛,甚至连回家路费都没有。“无论英雄还是狗熊,至少我们走过来了。为了自己的情感,对得起自己所干的事。”
而当马鞍山队队长张大波见到赶来的郎保洛母亲,“我们可以回去了,保洛他们回不去了。”终于第一次哭了。闯过激流,他更怕的却是回家。怕没钱还债,怕没法面对遇难者家属……
郎保洛60岁老母亲,则带着郎希望把骨灰撒在黄河的遗书。遗书上写:“我去黄河漂流探险,是为中华民族争光。自古英雄忠孝两难全,请母亲原谅我的不孝。”
▲漂流中累极的队员睡于岸边、船上。摄/刘国强
1987年9月25日,山东垦利,一只满是补丁的橡皮船,载着河南队,穿过148天漂流,孤寂划完最后一桨。而去年,当这群冲天的河南人沿着长江漂抵上海吴淞口,8艘军舰护送,岸上上万人狂欢沸腾。
仅仅不到一年,政治光环熄灭,大众狂热褪去,出发时围堵的上百位记者,此刻仅到场3人。曾任中共西北局书记的韩劲草,曾在河南队面临解散时鼎力支持的他,却不远千里赶来。“你们是征服了长江黄河的英雄。是唯一的,唯一的!”最后一句话,老人颤抖着喊了两遍。
“谁拿命去做了件自己认为该做的事,都渴望被认同。”然而,无人喝彩的凄凉中,一面写着4位死去弟兄名字的红色队旗,被缓缓放入河水,随滚滚黄河流向了茫茫大海。
旗帜在波涛中起伏,岸上的汉子们相拥而泣。他们能唯一欣慰的是,5464公里黄河,4800米落差的无数跌坎,这支在源头立誓漂到渤海的队伍终于抵达终点——没有食言。 ▲源头立誓的黄漂队员们
时间的长河 带着黄河烙印,这一群年轻人湿漉漉上岸,人生的漂流却才刚刚开始。许多人换了工作,相比长漂归来者的荣誉光环,他们或被原单位“抛弃”,或再无法回到按部就班的流水线上,从此漂向了截然不同命运。
紧接着1987年11月,中国第一个移动电话“大哥大”在广州开通。12月,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国有土地拍卖,在深圳落槌……曾自命“弄潮儿”的黄漂人,却还没跟上新的时代大潮,又被时代先开了一个玩笑。
1988年1月,北京《法律与生活》刊出一篇《混浊的黄河》,将黄漂贬之为“乌烟瘴气的漂流丑剧”……时势对时,他们曾被媒体捧上了天。时势不再,却遭诋毁踩进了尘土。
为捍卫死去儿子名誉,郎保洛60岁母亲开始长达6年的诉讼,最终打赢官司。曾冒死闯过龙羊峡的秦大安,却因此一等功降成三等功,不久部队劝其转业,妻子也与之离婚……
“自己用命博出来的事,却被不理解的人们当作傻缺,甚至诋毁……”许多年,许多黄漂人心头都有一根委屈的刺,拔不出,化不开,许多痛。
▲历时近6年打赢的官司与媒体致歉
但相比逝去的7条生命,许多人觉得能活着,还有什么可在乎?在乎的是,该拿什么去慰藉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究竟为了什么献身?
1989年6月,拉加峡遇难2周年之际,洛阳龙门耸起一座雕像。黄河波涛中腾起一朵浪花,托起雷建生冷峻的头颅。为此大家集资1万多,雷建生妻子卖掉家电筹出了钱。
时代遗忘了黄漂,他们不能遗忘了自己。每年6月19日,袁世俊和许多队友都来扫墓,并乘船漂一段黄河。刘毅说:“那是我们精神上的‘大年三十’,漂着年年的黄河,感受着年年不同的人生。和亡灵重聚,也和自己还漂在河上的青春重逢……” 而当爱国主义热潮褪去,为什么漂流?为什么探险?80年代的人们依然不明白。随着长漂黄漂跳起来的这朵“浪花”,很快消失于时代洪流,中国大江河探险热也就此画上一个长长休止符——
直至11年后,1998年中国第三大河珠江,才迎来国家体委正式批复的第一个群众性江河漂流活动。珠江漂流宣誓誓词中出现“珍惜生命”四字。大家达成共识:必死无疑的滩不冲。
而当真面对险滩,甚至3万人岸上摇旗呐喊时,有队员将“不冲”视为耻辱:“我们珍惜生命,更珍惜荣誉。”当时珠漂队队长王琦,也曾参与过长漂黄漂的他,送了大家一句话:“什么是漂流?漂流是生命的延续。”
▲2017年8月,昔日队员重上黄河源头纪念
永远年轻的灵魂 却还有没能延续的灵魂,依然飘荡在黄河之上,晃眼十年,二十年……当年龙羊峡遇难的马鞍山队队长汤立波,被当作黄河无名尸处理的遗骨,直至2007年黄漂队重上源头时,才找到回家的路。
一处凌乱不堪的工棚,一堆无名坟丘,一块拴着狗的牌子,一米外是化粪池和厕所……原本只是来祭扫的许多人,当场眼泪就下来了,“20年啊,英雄怎能落得如此田地?”当即开挖,掘地三尺也得带回去。
“立波,你给我们指一条路,我们带你回家。”黄河畔,袁世俊压抑大喊。深坑里,挖到2米多,几乎要放弃之际,尸骨终于出土。
看到残存衣物上还未掉漆的“马钢17”……“是立波!是立波!”已是年过半百的汉子们欣喜若狂,转而抱头痛哭。哭20年无法安息的灵魂,哭的更是他们被淹没在时代洪流里的青春……
▲今年6月,黄漂队队员给郎保洛母亲过90岁生日。30年来,袁世俊等队员每年都会探望这位“共同的母亲”。于忠元供图
2017年8月,又一个黄漂中逝去的生命,刚刚在洛阳入土。拉加峡遇难的河南队队员朱红军,当年骨灰被挚爱他的父母领回家中,日日陪伴着。这一陪,竟是30年。直到此刻,老父母年近九旬,再力不从心。也已到知天命年龄的黄漂队员们,天南地北再一次相聚,送队友最后一程。
今天的他们,已不再是黄河上曾相互竞逐的三支队伍,有了一个共同名字:中国黄河漂流探险队。7月在陕西吴堡,一座黄漂30年纪念碑落成中,我见到了30年再聚首的他们。昔日血气方刚的青年们,都已两鬓斑白,脸上刻着岁月皱纹,更有十余人的生命已经画上句点。许多人说,这一次30年相聚,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作为贫困县,我们需要发展黄河经济,需要‘引爆点’,就想到了黄河漂流……”顺着当地官员介绍望出去,一场国际漂流赛正在黄河上同期举行。江河湖海处处有漂流的今天,一度被遗忘的黄漂,正在重新闪现价值。
争议也始终还在。“我们北京队将近50%都是复员军人,河南队也不少知识分子,去年却还有媒体以偏概全,说是一批劳改犯组成的‘加里森敢死队’……”大众的误解,依然像根刺,让许多人不时作痛。
▲黄漂30年纪念碑近日在吴堡落成。摄/湘君
走过1987,他们见证过30年更急剧的社会转型,也闯过比江河更难料的沧海桑田。每个时代都犹如一级大跌水,哗啦啦,无数险滩巨浪,下海下岗,创业失业,股票房产,升迁落狱……
身在2017,有人还在浪尖弄潮,有人还在旧梦,有的落水上岸,有的已失踪死去……回望黄漂,有人反省当年的狂妄与喧嚣,有人懂得了顺应自然,有人还在忧国忧民,怀念曾经激情……
但几乎都视黄漂为这一生精神的“源动力”。“干了黄河这一杯酒,人生什么酒都能对付了。”为七勇士纪念碑守夜那夜,我和昔日北京队队长于忠元谈到碑上白烛一一熄灭。从横店赶来的他,已是影视业响当当制片主任。可相比《捉妖记》《贞观长歌》等众多经手过的作品,66岁的他始终觉得30年最不枉此生的事,是黄河漂流。 ▲2017年7月黄河畔,北京队30年再聚首。摄/湘君
烛光中,石碑上,死去的人永远年轻。广场上,活着上岸的人,已垂垂老矣。逆着各自命运河道,他们又一次重回到黄河畔,因着1987年一场漂流,这一生和黄河紧紧相连,犹如精神上永远的母亲。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又一天日光之下,昔日并肩击水的7个黄漂队员带着我和丁凯11岁儿子,再次挥桨漂流在黄河之上,身后已70岁的秦大安忽然亮嗓子唱了起来。
“山也还是那座山……”全船雄浑男声,仿佛穿透时空,在河流上回荡。将我们托举着向下漂流的河,也还是那条河。那么人呢?穿过30年时代巨变,是否血性依旧?
大河滔滔,辟千山,纳万川,宛如从未被征服的巨龙,载着她的儿子女儿们,继续无言奔腾着,迎向新的波涛。
▲黄漂老将30年后漂流于黄河晋陕大峡谷。摄/湘君
大河上的青春 文/湘君
这是一次跨代际采访,受访者从30后到60后。犹如父辈的他们,曾一次次投来怀疑:“姑娘你太年轻,那个特殊年代能懂吗?”却忘了30年前,在大河上燃烧着的他们更加年轻。 作为年轻一代,隔着时间河流,我试图打捞上一代年轻人的江河记忆。只因,那也是我们共有的青春——
那是一个社会的“精神青春期”,人们忍受着青春的困顿,更压抑于青春的骚动,内心渴望认可,力量渴望释放。
其中一群最热血的年轻人,被一种不同寻常的使命感征召,和大自然一拍即合,冲出被拧死在流水线的人生,仿佛青春的必然,漂向了被称为“母亲”的长江黄河。 因为青春,他们如此贫乏。带着对漂流几乎空白的认知,破船陋桨,冷饿困惧中,不可思议全程漂流了中国的两条母亲河。
因为青春,他们也如此狂热。狂妄要征服自然,跳上巨龙脊背,左突右撞,撞到头破血流,还不屈不挠,不死不休。
也因为青春,或才盲目。将家国民族甚至个人荣辱,捆绑在了一叶小舟,载不动,最终倾覆江河,付出17条性命。犹如那个时代最富激情的一朵浪花,也迅速淹没进时代洪流。
然而隔着时光河流,最打动我的闪光,却是当聚光灯熄灭,崇高与伟大提前死去之时,面对还有2/3未漂的黄河,死亡、解散的重重痛击下,一群“非法漂民”忍辱负重的坚守。
滚滚黄河,泥沙俱下。民族性格的光明与盲目、纷争与团结、力量与软弱,赤裸呈现,无处隐藏。
万里长河,也大浪淘沙。当喧嚣散场,荣光不再,漂流最终回归漂流,人也终于回归更本质的追求,有关生命尊严,有关战胜自我。
大红大紫开漂,大冷大悲终结的黄河漂流, 时代曾放弃他们,他们却没有放弃自己。 历史一度遗忘他们,我们却不应遗忘30年前的青春。 尤其在精致利己主义横行的当下, 除了冷静审视曾经的盲目,不得不承认: 那些为理想的奋不顾身, 那些生死不能移的信仰信念, 那些气吞山河如虎的血性与胆气…… 那些青春最珍贵的气质,已经离开我们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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