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李飞刀 于 2024-7-5 10:08 编辑
老伯与“闰土”
（本文2024年6月5日在“中国作家网“发表”，网址：https://vip.chinawriter.com.cn/member/fch007/viewarchives_632553.html）
（一）
许是耳闻目睹了城里人太多的“扶不扶”，许是现代化让今日的农村亦不再是自己熟悉而亲切的“快乐老家”。于是，很多时候我都在无奈地想，我这一生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些与我的父辈一样纯情，一样淳厚的老农，再也看不到充满野趣，生命力超强的农村野孩，再也回不去虽贫穷却不设防的年代。因此，哪怕是朝朝灯红酒绿，哪怕是暮暮夜夜笙歌，最终带回家的却总是或自己或他人且漠然且游离的眼神。 原以为这个世道就这样了，原以为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终老余生。可是，最近一次普通的农村之行，让我相信了“一切皆有可能”。
（二）
2014年7月23日，一个我几天后才知道要记住的日子，一个今年以来最为酷热的一天。距离市府15公里远的聂家河镇有户人家有事请我等去指导。于是倪哥、司机小毛与我一起再次来到这里。 昨天来的时候，对方电话通了没人接。费尽周折找到了该工作坊。可是，新建的工作坊是大门紧锁，而周围又没有人家。我们不甘心就这么走人，细心的倪哥下车后来到坊前想看过究竟。倪哥说他从窗口看到了里面刚刚装好了的锅炉、蒸锅、生产车间等等。感觉这是一家正儿八经的工作坊。 昨夜10点多钟，在宜昌打工的业主小谢打来电话，说手机放厨房，没听到我们打过去的电话，恳请我们再去一次，并说他父母在家。 有了昨天的探路，我们今天很快就来到工作坊。工作坊依旧是大门紧锁。我们心里纳闷了：不是说好了要我们来看的吗，怎么会没人呢？ 这一次，我们的小车没有在工作坊前掉头，而是沿着碎瓦砾铺就的刚刚一车宽的瓦砾路爬坡前行。好家伙，转弯不到100米处果然有一户白色三层民宅。进门询问，正在纳凉的大姐指着工作坊后面的一幢同样是白色三层农家小洋楼热情地说：“那就是主人的家，我带你们去。”
【当年的瓦砾小路，如今早已是水泥路了】
还没见到主人，邻居大姐的热心肠，犹如在这异常闷热酷暑里的一碗清凉的绿豆汤，令我们燥热的心情瞬间凉快了许多：“谢谢了！” “他大伯，来客人了！”
（三）
老谢夫妇满脸堆笑地把我们迎进屋里，又是沏茶，又是递烟，还给我们仨一人一包20元一包的黄鹤楼烟，好不客气，我们婉拒了。老伯出手大方，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老农。可这天气实在是酷热难耐，我们一刻不想多留，只想迅速完事赶紧回去。于是，说明来意，就下坡去查看。 进入工作坊内，啊，是2间刚刚建好的厂房，面积合起来有500多平米吧，做生产足够。 崭新的厂房，就让我们顿生好感。进门前的洗手更衣室，让人觉得这小谢倒是有些专业。而一般的工作坊往往就忽视洗手更衣这个很重要的环节。 正在查看时，老伯年轻的堂弟骑车赶来。原来老伯担心自己年事已高，与我们交流起来不顺畅，特地要堂弟过来陪同的。 车间里必须的设备一个不少。整个车间卫生洁净，看了非常放心舒心。 看到这里，忽然有种冲动——就像浙江台“中国好声音”的几位评委，对特有潜质特喜爱的学生激动地“转身”一样，我的内心早已被这家人所征服：这么多年来，虽然看过无数的工作坊，但是，像这样认真对待，这么清洁的工作坊还是第一次看到。我已迫不及待地要“转身”了！ 倪哥，这个有着30多年经验的老专家，对此也是非常认可。
【老伯的小楼房】
（四）
回到正屋，我已是满头大汗。眼尖的倪哥一眼就瞟见了老伯卧室里40年前才能看到的雕花木床。老伯还在使用这应该算是古董的婚床，令我们煞是吃惊。看来，这是一个善于将传统与现实很好地结合起来“经典人家”。 老人家将客厅墙壁上的壁扇悉数打开也不解凉。我铺开纸张，正认真画图的我，忽然感觉背后好生凉爽，是哪来的仙风？呵呵，原来是老伯站在身后微笑着摇着芭蕉扇啊。这时的我，傻瓜一般的我，却不解风情地一边画图，一边还煞有其事给老伯讲解几个需要改进的小问题。 怕老伯不甚明白，我要老伯找来本子，将改进事项以及改进方法详细地写在本子上，供外出打工的小谢老板回来后参照完善。这时的我，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决意要重点帮扶这纯朴善良，诚实友善的一家人了。一直微笑着着的倪哥也一定赞同我的想法。 至此，工作完毕欲起身告辞。老伯一听急了： “哪能呢？都12点了，就在家里吃饭吧。” “不麻烦您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天气太热，我想早点回去，况且出门前已经在城里预定好了午饭。 “不行的，饭都快弄熟了。”老伯有些急了。 在我给老伯指出问题的时候，老伯一直微笑着，虚心地听着。这回说不吃饭老伯反倒心急了，看来老伯是认真的。 走到厨房一看，身体同样健康硬朗的伯母与邻居大姐围着灶台正热火朝天地大干哪。并且已经烧出了几道宜都农村最地道的美味佳肴了。而那浓浓的油烟因为没有较好的散发通道，充斥着整个厨房，呆的时间久一点的话，人可能会窒息的。 从厨房出来，忽然感觉这顿饭太不简单了。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地道的农家饭也是我们的最爱。”倪哥、小毛也赞同我的决定。 决定留下来吃饭后，把城区的饭局辞掉了。于是，可以专心地与老伯的孙子玩耍了。
（五）
这小家伙，打一见到他就由不得你不喜欢上他。赤裸的全身只穿着一条米色的印满汗渍的三角裤，身板结实而匀称，厚实的脊背上落满泥印。圆圆的脑袋下面是一张圆圆的脸蛋。眼睛不大，却很机灵。当他光着脚板从我们面前的水泥地面上“嗖”地一下冲过去的时候，我忽然眼前一亮：这小子不就是儿时的我吗？如果带上银项圈，再手捏一柄钢叉，他不就是鲁迅《故乡》里的主人翁小一号的“闰土”吗？ 我靠近他，他却跑的更快了。“别跑，会摔着的！”我担心极了，跑的这么快，一旦摔跤就不是好玩的。我的话音未落，他早从屋外急转弯飞进了屋里。对于三、四岁的小孩来说，其奔跑的速度，换算成年人的话，应该是健将级百米的速度了。而他高速急转弯时，动作连贯，“底盘”沉稳，没有丝毫的“点头”与“侧滑”，小家伙的“动力系统”与“弯道平衡系统”异常的出色。这个“纯野生”的小男孩哟。 为安全起见，我不再追逐他，而是与他玩起了“捉迷藏”。在与墙面之间，我故意留下两米宽的口子，以此引诱他冲过去的时候我好一把逮住他。
【与小“闰土”斗智斗勇的现场】
我俩的眼神相互对视着。看着小家伙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我估计他也在仔细观察着我的举动，那个圆溜溜的小脑瓜约莫正在迅速估算自己的速度与我伸手逮住他的时间。他慢慢地靠近他认为可以安全地冲刺的地点，我则佯装无视他的举动，内心却想着何时出手逮住他。 突然，他像猎豹发现羚羊一般，风一样从我跟前掠过，我闪电般伸出去的手掌，也只能是在他滑溜溜的脊背上增加一张手印而已。 冲过去了的小家伙转过身来，还不忘得意地扮出鬼脸。他胜利了，当然开心了。虽然输了，我却比他更高兴更开心。这是我近40年来看到的最健美最野性最好玩的小男孩了。也许他不会去学钢琴，也许他不会去学英语，也许他不会画画，也许他甚至不会背诵《咏鹅》这样简单的唐诗，但是，比起少则3、4个，多则7、8个大人呵护的穿着漂亮却体质孱弱，出门要背要抱，嘴里离不开“麦当劳”的城里孩子，我没有理由不更喜爱这个从大地缝隙里蹦出来的、从远古走来的、健壮野性的小家伙。 啊，什么时候，我们的小孩，也能像这个小家伙一样，无忧无虑，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玩耍生长？！ “谢**，几岁啦？”餐厅墙上一张“好孩子”的奖状暴露了他的秘密。 冷不丁地听到有人叫他，他先是一愣，却依然没有答言。 “快告诉伯伯你几岁了？”奶奶说，“他四岁，生人面前他不说话，要是混熟了，他的话可多了。” 这不就是小时候的那个“我”吗？哈哈哈。农村小孩大多是这样的。 “四岁的小孩是不能穿裤子的哟。只有五岁的小孩才可以穿。”我继续逗他。 他看着我，却并不为我所动。显然，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陌生人面前什么都可以不穿，却不能不穿裤头。
（六）
在我俩疯玩的时候，饭菜已经准备就绪。一口灶台不够用，老伯用邻居大姐的锅灶将煮好了的腌鸡蛋也端来了。桌上蒸肉、腊香肠、腊口条，卤鸭子、腌鸡蛋等五花八门的菜肴足有20道之多！ 哪来的卤菜？哦，是城里居住的帅气的女婿开车火速从城里带来的。带来的当然还有老伯的女儿与外孙。 老伯搬来一箱啤酒，打了一壶酒。看这架势今儿个不喝酒是不可能的了，还是主动一些的好。我主动申请了2瓶青岛啤酒。老伯的眼力惊人，居然能看清连我都看着费力的啤酒标签。倪哥对付老伯的堂弟与另外一个陪客，我就陪老伯、老伯女婿。我们一项分工明确。 身旁的老伯不停地给我夹菜，加上两瓶啤酒下肚，我血脉偾张，胆也膨胀。在老伯的一再劝说下，我同意喝一杯白酒。
倪哥与他的伙伴们打的火热，这老哥喝酒厉害，不用我担心。我倒是担心起身旁的谢老伯了。他只顾陪着我们喝酒，却很少吃菜，而他一直都是喝的高度白酒。我与老伯越谈越开心，越开心就越忘我。我知道老伯今年72岁，有2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本地国有煤矿工作，退休后被宜都的房地产商请去我的老家湖北天门去给别人照看仓库，6年后的2006年回家后就不再出远门。平时除了劳作，也骑骑车锻炼锻炼。骑车锻炼，这在山村并不多见。 我问老伯：“几个孩子里，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女婿王海啊。”老伯不假思索。 最喜爱的是女婿？！ 我吃醋了。自己平日里对岳父岳母远甚于我的亲娘，可是，他们严重的变态了的重男轻女观，总是令我们一家人很受伤很受伤。 女婿王海倒是很能领会岳父的旨意，一杯接着一杯的与我没完没了，我似乎明白了老伯为什么这么喜爱他的缘由了。趁着酒劲，也仗着我是大哥，我告诫他：“要好好珍惜你拥有的一切。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厨房的排气设施弄好，给溺爱你的丈母娘一个健康环保的工作环境。要知道高温下的油烟气是不好的。” “你能不能办到？不行的话，我来做。”我将他一军。 “当然，保证一定尽快解决！” 一直不忘给我夹菜的老伯，高兴的只顾喝酒的老伯，此时让我愈发心疼起来。端详身旁幸福的老伯，忽然觉得内心一阵空虚：如果我的老父亲还在世，他也该像谢老伯一样幸福。16岁的时候就没有了严厉却深爱我的父亲，让我的一生总是很失落。人，愈是失去的东西总是愈发想得到。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恋父情结？ “请不要再喝了，我的谢伯。” “没事，我每餐都喝两杯，并且还要用啤酒漱口。”喝多酒了的谢伯有些要强。 我俩的手很自然地握在了一起。老伯的手非常粗糙但却十分有力。握着那粗糙有力的大手，顿时觉得好踏实好舒服。甚至有种久违久违了感觉。这难得的舒服，这久违了的知觉，让我久久不愿松开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 “谢伯，我要敬您一小杯！” “好。” “您只比我的岳父小两岁，我能叫您一声老伯吗？”我轻咬老伯的耳根。 老伯绯红的脸颊很是惊愕。刚要开口，我“嘘”的一声立马阻止了他。我知道他会说什么。 看到稍许镇定下来的老伯一脸的幸福，我踏实了，至少我没有惊着他。 “就当是一场演戏吧。”我宽慰他也给自己留有余地。 “下次来，直接打我的手机吧。”回到常态的老伯这回对我耳语了。 “好啊！” 老伯照我报的电话号码给我打来了。我立马“截获”了这位“不速之客”，并迅速存储起来。当我将标签为“谢老伯”的手机号码递到他眼前的时候，他乐了，笑了。而我却拥有了此刻最美最美的幸福。 餐厅喝酒正酣，气温却适宜不少。哈哈，是我勤劳善良热情真诚的伯母，将一把坐式电扇正对着我了。我敬爱的伯母是不是后悔没有再多生一个女儿呢？哈哈哈哈。
（八）
在其他人都在酒后神侃的时候，我先行离开饭桌去寻找我可爱的“小闰土”。 饭前伯母用很短的时间给浑身汗渍的“小闰土”冲了澡。我们全裸的小闰土，健美的小闰土这时真的是帅呆了酷毙了！吃饭时他没有上桌，与我小时候一样，来客人了是轮不到我们小孩上桌的。我给他夹了一些他要的火腿肠，一个咸鸡蛋，他就出去吃饭而再也没有回到餐桌。看来，他并不挑剔。 酷毙了的小闰土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睡着了！这才多大一会呀？我翻他几次他也不醒。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哟，不由得叫人多么的舍他不得。我掏出100元钱压在他的身下。可是，旁边还有其他小孩，我不放心。正好老伯过来，我塞给老伯：“给小家伙买点什么吧。” “不行，坚决不行！” “无论如何都要替小孩收下。”我近乎央求道。 我们互不相让。几个回合后，倪哥等人似乎听到了什么走上前来。趁此机会，我赶紧要他不要吱声，我这才不再尴尬。
（九）
我们一行三人在他们十分热忱的挽留声中，在他们无比真诚的祝福声中顺势走下坡来。上车前我习惯的回眸挥手，看到这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人们，整齐地站在坡沿，不停地挥动着臂膀。他们是劳顿不停却没有吃饭的伯母，醉没醉我都不放心的老伯，热情似火的邻居大姐，帅气幸福的王海兄弟，以及所有有缘相识的朋友们。 再见了，山清水秀的聂家河! 再见了，淳朴的伯父伯母! 再见了，可爱的“小闰土”！
（十）
呼啸的小车，载着我们风一样地狂奔。我的心情和着这摇晃的小车摇来晃去。以至于我怎么都不敢确定，刚刚经历的这一切是不是一种幻觉？物欲横流的今日，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圣洁的灵魂？是什么让他们甘心固守着我们中华民族最原始的美德？就像老伯房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总舍不得自己结婚时的旧时婚床。老伯也算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了，对社会上的不良风气，难道他有天然的免疫力？或者说，老伯平凡的骨子深处蕴藏着我们中华民族虽历经万难却永不消亡的真谛？世上本没有陶渊明的“桃花源”，难道他们创造出了他们心中的、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桃花源”？ 还有那个活泼健壮、十分可爱的“小闰土”给予我们怎样的惊喜与反思？日后的他，会不会被同化被伤害？ 喝的有些多了的我，想不明白，亦懒得去想。 我只知道这一天是2014年7月23日，7月23日的这一天，我“俘获”了这样一位与自己的父亲一样淳厚的老伯，我知足知足知足矣。 2014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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