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满天星斗一窗含 于 2012-4-6 23:54 编辑
烟花一样的爱情 (小说) 周国平 1 那时候我还是个愣头青,二十多岁,在变电所上班。当时与我一般大的愣头青也不少,但他们个个都在谈恋爱,只有我没有。我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一是自己的身材不太高,又不是冷面,那时候正流行日本电影里高仓健式的人物;二是我那时候正在干一件不太正经的事情,写小说和诗。因为这两个原因,所以那时候没人找我谈恋爱,我也没找别人谈恋爱。电工在那时候是个不算差的职业,但别的职业也不太差,所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待遇。我记得当时我们变电所附近的村子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就从来没正眼看过我。这使我常常陷入到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绪之中,爱这个女孩实在是长得真漂亮,恨这个女孩居然不将我当一回事。 我很想证明我有些文化,不但自己是个电工,而且还是个未来的作家,但写的作品又常常不能发表。干活的时候又没什么力气,爬十米的电线杆马马虎虎能爬上去,但爬十二米的电线杆,头就晕乎乎的。一个文武两不全的人,也确实不能让人注意,但我这个人又不乐意就这样被人遗忘,所以闹出了一些事情,当然,出的事情也不应该完全由我负责。 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同事是个当兵退伍的,他买了一杆气枪,他的枪法准得出奇,所以他敢打天上飞鸟。我没练习过枪法,小时候也打过弹弓,但从来没打中过所要打的对象。那天,我向我同事借来气枪,猫着腰在变电所附近的村子里寻找猎物。队长家当时养了一条狗,不知道是公狗还是母狗。我看到那条狗在鸡群里发威,我气愤不平地举起了枪。大家知道我的枪法不准,一定打不着。可那天我偏偏打着了,不是打中了狗,而是打中了鸡。那只鸡约有五斤重左右,听说它一天能下五个蛋。我知道我惹祸了,于是赶紧回来将气枪偷偷的还给了同事,关在房间里一声不响。真应了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的房门突然如捉奸似的被人撞开,队长右手拿着那只断了气的母鸡,他的身后还跟着他那个漂亮的女儿。“你赔我的鸡!”队长用手指着我鼻子,若是他的手指再向前伸出一厘米,或者再多一点,我的鼻子就会流血。“我赔!”我说。“怎么赔?你知道这只鸡一天下几个蛋?”我说一个,一天一个,假如它懂得优生优育,就不能下的太多。“错了,不只一个,我的鸡不像别的鸡,这只鸡一天能下五蛋,说吧,你怎么赔?”我从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他,问他够不?队长的眼睛盯着我手里的五张十元钱的人民币,结结巴巴地说:“你.....真的.....赔五十块钱?”我说真的。队长将五十块钱抢了过去,顺手将死鸡丢在地上,拔腿就走。他那个漂亮的女儿突然冲我甜甜一笑,说了两个字:傻帽!我看着父女俩的背影消失,突然坐到了地上,浑身无力。 2 后来,我坐在房里,认真总结这起荒唐事件: 1、那只狗不应该欺负那群小鸡; 2、我的枪法不应该这么差; 3、我的同事不该买气枪。这枪就是祸首,我要负的责任就是:即使是为了路见不平,除暴安良,也不应该杀生。 五十元钱那几乎是我半月的工资。我将死鸡交给了食堂里的老师傅,老师傅诧异地问:“在哪弄的?”我说是捡的。“要是明天你能捡条牛回来就好了!”老师傅贪得无厌,他不知道我这个月可能连伙食费都交不了。 “傻帽!”。这是那个漂亮女孩对我说的话。我知道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冤大头。那个时候五十块钱足够能买到她村子里所有的鸡。我为什么要赔他五十块钱呢?主要是为了我有承认的勇气,天塌下来我都能顶住。我不是高仓健,但高仓健就不敢拿五十块钱来赔一只鸡。这件事情拿我们中国话说就叫“有所为有所不为!”外国人是不懂的。日本鬼子凭什么能吸引中国的女孩?像我这样标准的中国郎,人又聪明,为什么没人与我谈恋爱?看来这件事情还需要慢慢研究。 不管我是不是傻帽,总之那个漂亮女孩还是正眼看了我一下,也笑了一下。那时候是个没什么文化娱乐的年代,精神生活极端的枯燥。有位姑娘对你露齿一笑,就是极美的享受了。 一件事情有个开端,就一定会有个结果。后来,队长每次遇到我,几乎将我当成了大队书记一样的恭敬。我知道这全是那只鸡的功劳,假如我没打死那只鸡,那么,我在队长的眼里还不如一只鸡。 在变电所的边上有座山,是在一片梯田之上。 我有时候常常躺在山上的草皮上,看天上的浮云和落日。这样的心态本当不适合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但我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态。我的同事们都有泡妞的本事,就我没有。这就是寂寞的来源,所以我躺在青草皮上看浮云和落日,然后想一些心事。 静静地想心事,想着想着就会进入梦乡。可是有人偏要破坏你的梦,我突然感到鼻孔里痒痒,惊坐起来时,就看到一张无限美好的脸庞。 “傻帽,在这里你也能睡着?”是队长家的女儿,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根小草。 “我没睡着,只是没睁开眼睛!”我说。 “喂,你叫什么?你戴着眼镜,是不是很有文化?”姑娘连发两问。 “我叫平朗,一点文化都没有!” “骗谁?哼,没文化,你会拿五十块钱赔一只鸡?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才不会那样傻。” “我若是有文化,就不会打枪了” “嘻嘻,你这人真好玩。也是,看你样子文文静静的,就是拿枪也只能打鸡了。” 姑娘说了这句话后就捂着嘴笑,浑身还颤抖。我说我的样子能让你这么好笑么?她笑得更厉害了。这样我就坐不住,挺身站了起来,忽然我又坐了下去,因为我发现我的裤子拉练,在躺下前小便的时候没拉好。我当时脸涨得通红,生怕姑娘看到我裤子拉练是开的,但她没看到,因为她还在低着头笑,笑的动作可用花枝乱颤来形容。 我这时候看看天空,天色微微向晚,那些浮云一片一片地飘。姑娘就在这样气氛里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说我叫云佳。然后就一路小跑。跑下了山。 3 云佳是个非常好看的姑娘,她有高胸细腰,水汪汪的眼睛里能养鱼,屁股浑圆而结实。女人长得这样,是天生的杰作。她那个时候大概比我小一两岁,她家在农村,但我从来没看到她下过田,也没看到她种过地。后来知道她在家里做炮竹和烟花。村子里有个鞭炮厂,她从厂里领来炮竹和烟花的原料拿回家做,做好了就送回去,事实上她等于是鞭炮厂的工人,只是不在厂里上班。 那时候,我很想与她谈恋爱,但她就是不理我。直到我用气枪打死了她家的鸡,赔了五十块钱,她才注意到了我。谈不谈恋爱,倒是次要,引不起人注意才是我感到难过的地方。一个年青男子不被女孩子注意,就等于他找不到老婆更找不到意中人。这个问题很严重,我又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所以那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后就去找云佳。她家是一栋青砖灰瓦的楼房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家的院子门还是开的,所以我不用敲门,但我也不敢就这样直接进去,于是就在她家的院子门外徘徊,直到看到她家点起了灯,也没人看到我在她家外面溜达。我等了半小时左右,终于看到院子门里露出一颗人头,是云佳的父亲。他正准备关上院子门,在关门的同时他看到了我,然后走上来冲我笑了笑,说是你啊,怎么?不是后悔了吧!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来干吗?我说我来找你家的云佳,她是我朋友。队长一听我说我是云佳的朋友,脚下如踩上弹簧,一跳老高。“什么?你说我女儿是你朋友?”我说是。我说我那天在山上睡觉,她用草撩我鼻孔,后来我们就认识了。队长说你扯淡,我的女儿是个规矩的女儿,她从来不那样撒野。我说不信你去问云佳。队长的声音越来越高,我心里有点慌,但我仍然没有退缩。后来云佳出来了,拦住了她的父亲,说爸他没说谎,这个电工真的是我朋友。云佳的父亲一听这是真的,便也不言语,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下,转身走了。云佳说:“你来是找我吗?干吗不进去?”我说是找你,我不是要进去,我是要你出去。云佳笑了笑,笑得很妩媚,说:“好吧!我跟你走!”然后我们就出了村子,穿过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公路的下面是一座大水库。此时,星光闪耀,水库里的水也是波光粼粼。然后,我们就在水库坝上坐了下来。当时我心里想,现在应该正式谈恋爱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就说了出来,我说:“云佳,我们谈恋爱吧!”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没觉得脸红。但云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谁要与你谈恋爱了?”她站起来想走,但见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又停住。她转身又问:“你什么意思?对一个女孩这样说话,你不觉得太直露了?”我说云佳我的确很直露,但是我心里真的很喜欢你。“唉,你怎么说话这样难听,你就不能含蓄点?难道你真的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么?”我说我的确没什么文化,不过我在努力学习文化。云佳见我没什么恶意,眼睛里也没有贪婪的神色,就又坐了下来。说:“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我说好的。然后我就介绍我自己。我今年二十二岁,还是个处男,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怎么谈恋爱。我的职业是电工,不是开后门进去的而是考进去的。我父亲是乡里的干部,我在乡里的电影院里放过一年的电影,然后就当了电工。我的爱好是写那个叫着小说的东西,但写得不好。我喜欢看书,但大都不是看正经的书,我没读过名著,连《红楼梦》我都只看了一页。我兄弟姐妹7人......我就这样侃侃而谈,直到星光沉落下去,身上沾满了露水。云佳一直没说话,两只大眼睛梦幻一般地看着我,静静地听着我说。 4 看官们现在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也知道我要说的是我和云佳的故事。那是1981年的夏天,那个年代很穷,物质不富有,精神不充足。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很纯洁,纯洁得就像一张白纸。 我将我的过去和现在告诉了云佳,然后对云佳说:我的过去与现在就是这么回事,未来我还不知道,若是你想听,就等到我们老了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云佳听我介绍自己入了迷,我咳嗽了几声,她才醒了过来。“真美,你介绍你自己就像讲故事一样,我好喜欢听啊!”我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幕,天幕上的星光似有若无。然后说:云佳,我送你回去吧! 有一天,云佳问我为什么要打她家的鸡?我说我本来不是成心要打你家的鸡,而是成心要打你家的狗。因为你家的狗不是条老实的狗,它欺负你家的鸡,我本来是要成心撂倒它,事实上也不是成心撂倒它,因为我的枪法不准,不一定打得中。我是准备吓吓它,没想到你家的鸡太善良,它替你家的狗挡了枪子。云佳说你这人真是,一件简单的事到了你嘴里就丰富多彩,不过我喜欢的也是你这种幽默感,知道我后来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么?我说我不知道。云佳说你虽然幽默,但也很笨。不过我喜欢你这种笨。 就这样,我向云佳解释我为什么要打她家鸡的原因,但云佳并不相信我说的。她说我这是蓄谋,是为了要引起她的注意。这位姑娘很自信,事实上我虽然不一定初衷是那样,但我能说我没这方面的想法么?这件事情在发生以后本来就不好弄清楚,因为人的解释往往在事情发生以后,就带有其它因素的干扰。然而在事情发生之前,谁也想不到以后还得解释清楚。所以,一件事的本来是你没想到起因也没想到结果的情况下,它才是事实的本来面目。但是,我用气枪打死了云佳家里的鸡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因为这件事才使云佳对我另眼相看。 5 我和云佳就这样成为男女相爱的对象,我觉得今生今世就这样爱着云佳,一直到死。这是我的想法。 那时候没有电视机,但是有电影。云佳有一天对我说:你带我去县里的电影院看看电影。然后我就带她去看电影,看的是《今夜星光灿烂》,一个哥哥两个妹妹的故事。两个女主角虽然化了妆,但不一定比云佳好看,而男主角又比我长得俊。那时候剧本和电影工作者不太愿意表现爱情,比较喜欢表现打仗。云佳看得很投入,我却在脑子里偷偷地将这个一个哥哥两个妹妹的故事,重新安排。因为我也是写小说的,总是觉得自己想的故事要动人一些。 我们步行去县里看电影,又步行着回来,这件事情很浪漫。那个晚上月亮特别的亮,我估计不是阴历十五就是阴历十六。当时,云佳要牵着我的手并排着走路,她说她胆小,走前面怕蛇走后面又怕鬼。后来我不但牵着她的手,还搂着她的腰。十多里的路两个人搂着腰走路,像是走在月亮上。云佳说电影很感人,两朵小花有个好哥哥。我说我这个哥哥也不错,只是长得稍微难看一点。云佳说我这样说是糟蹋自己,事实上你很有气质,你若是穿上军装,一定能演个政委什么的。我说我不喜欢演政委,我喜欢演个打枪的小战士。说到打枪,云佳就笑了。云佳笑的时候,洁白的牙齿就像钻石珍珠,白净的面庞上像洒了一层花粉,好看至极,这样的笑令我终身难忘 6 我读高一的时候,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说:“平朗同学的数学这次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我听到数学老师宣布我这令人感到骄傲的成绩时,心里热血沸腾。然后,突然感到脑袋“嗡”的一声,我就进入到了睡眠状态。老师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不能怪我,我不是有意不听后面老师说的话,而是我受不住这突然得来的幸福。我从来没做过第一,也没想过做第一。这次考了个第一太突然,突然得让我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我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我不能总是这样昏过去,我还得醒来。醒来之后总算弄清了事实。原来我没听到“倒数”两个字。真该死,没听到“倒数”两个字事情就面目全非。我会考个倒数?这事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信。但后来老师将试卷拿给我看,在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考了个倒数第一。原因是那张试卷有正反两面,而我在拿到考试卷时,根本不听监考老师的考前说明,拿起卷子就做题,我将卷子做得满满的交了上去,却没有注意到卷子的另一面还有题...... 这就是云佳在我桌上发现的我小说手稿的开头。云佳当时说,你这样写小说,好像与别人写的不同,不知道是不是能发表?我说大概发表不了,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从来都是这样写,还没有发表的先例。我记得当时,很多人都喜欢汪国真的诗,后来又喜欢琼瑶的小说。我这样的小说在那个时候,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大粪。想要发表,除非是哪个编辑在看我的手稿时,突然从房顶上掉下了一块砖,这快砖又正好落在了他秃了顶的脑袋上。假如一个人患了脑震荡,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所以,我的小说就发表了。人生有时候也不能说没有意外。我就听说个一个意外的故事。我们这里有个领导,他当时还是大队副书记,后来听说县长要到他们村里去看看,他激动了一个晚上,大清早就站在路边上等待迎接县长的到来,左等县长不来右等县长还是没来,他突然灵机一动,在附近的老百姓家里借来拾粪的工具,在路边上认真地找牛粪、猪粪和鸡粪,至于对人粪,他就忽略不顾,正当他将拾到的粪倒进农田里的时候,县长就来了,远远地看到他将粪倒进农田里的一幕......后来这位有着当大干部潜力的大队副书记,就提拔当了公社书记,然后也当了县长。这就是个很典型的意外。当然,我写小说发表的意外,不能与这位拾粪的老同志相比,但也不一定就没有意外,只是不知道这个意外什么时候能够到来。其实,我也知道很渺茫,编辑先生一般不在危房里办公,砖头砸在脑门上的几率太小了。但我不得不抱这样的希望,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盼望别人倒霉来成全我的意思。 7 “你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有一天,云佳十分肯定的对我说。她的话带有感情色彩,因为这句话她是附在我的耳边说的。她的话道出了我的心声,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我在电影院放过一年的电影,我一边放电影给别人看,自己也跟着看。看着看着心里就有点烦躁。不是因为电影看多了,而是因为所有的影片都是一个味道。我甚至没看到过一部真正有关爱情的影片,哪怕片名即使是叫《庐山恋》,但我没看到他们怎么恋,倒是听到他们说口号。我是一个直露的人,反对虚伪,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的戏路必须换一换。那个时候我就有了写作的动机。我先写了个学生爱老师的故事,但是写得不好,也不敢拿去发表。我怕我的女老师看到我写的小说后,会从遥远城市来到农村,目的是要来掐死我。因为我在小说里,一会写她掉进水里,一会又写她深陷火海。当然,最后我还是将她救了出来,但不能保证她完好无损。写她掉进水里被救上来时披头散发,像个女鬼,写她从火海里脱身的时候,身上又没剩下多少衣服......而我的女老师又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若是她看到我这样写她,她不掐死我才怪。 8 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写小说。因为我不喜欢无趣的生活,我觉得生活不能因为贫穷,就完全忽视生活中的乐趣。所以,我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结果是我写的小说得不到发表。云佳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就冲她这句话,我也认为她是我的知己。所以,我就更加爱她。更加爱她就想去吻她,但她不同意,原因是她说她从来没这样干过,原因是她说她也没看到别人这样干过,她不愿意开这个先例。当时我很想说服她,说男女之间的爱情不能只是嘴上说、心里想,还应该干点别的。文学艺术上将她叫着灵与肉,哲学上将她叫着物质和精神。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就是灵或者精神,我要吻她就是属于肉或者物质的一部分。但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憋住了没说,我怕她突然给我一个大耳聒。不是她不爱我,她是想更加纯洁的爱我,所以,我的一个原以为成功的初吻就被她“纯洁”掉了。 云佳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这句话时,是1981年的初冬。我记得当时不冷也不热,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红色小棉袄,就像电影里看到的李铁梅那样的小棉袄,穿在身上居然也曲线行云、玲珑娇美。那时候没什么时装来提升女孩子的美丽,只能凭着自身的硬件(一副好身材)来表现美感。我当时爱她,爱得要死。所以我就更想将小说写好,不能辜负了她的期望。 9 云佳双手托腮,睁着一双海洋般深情的眼睛,看着我在抽烟,不时地俯身写作。当时我穿着一件浅绛色的大棉袄,是深长过膝的那种,袖子也很长,比胳膊长了十几公分。那时候我不大爱理发,主要是变电所边上的那个理发师只擅长剃光头和掏耳朵。这两样我都不喜欢,所以,我的头发长得就像清朝时的鞑子,只是没编辫子,乱蓬蓬的散落在头上。这种样子,若拿现在的话说,就叫非主流。但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在当时,这种样子一般只有四种人:音乐家、画家、诗人和小痞子。其实,我这种样子真正说起来,若是长了络腮胡子,就更有点像肖像画上的马克思或者恩克斯,而不像鞑子。但我没有络腮胡子,严格说起来我是个小白脸。云佳说:“平朗哥,你写东西的时候真严肃,但抽烟的样子又很可爱。”我说:“云佳,你以后别叫我平朗哥,你叫我平朗,不要带那个“哥”字,朗与郎的音相同,这样听起来我更喜欢。”云佳扑哧一笑,说你这个大坏蛋,总是想占人家的便宜,我还没决定嫁给你,你也没去我家提亲,我才不叫呢!我对云佳说:“云佳,你听我说,我爱你就像沙子里金子,是十足的赤金,一点没掺假。我现在没去你家提亲,是因为我觉得我此时还一无所成,我决心要做出点成就来,否则,我还不配真正拥有你这位好姑娘。”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音调平稳,字字清晰。云佳突然站起来走到我的边上,俯身在我的脸上亲吻了一下。她说:“朗哥,你这样有志气,我真高兴,无论你将来有没有出息,我都会嫁给你。”我看到云佳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自我和云佳接触后,她这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这一吻将一个青年男子的心灵推到了一种极美极美的境界。云佳说:“我走了!”然后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又随手将门轻轻关上。我看着云佳的背影消失,坐在那里发呆,我用手咬了一下手指头,想要证实一下这究竟是不是个梦? 自我的脸上被云佳轻轻吻了一下,这件事情毫无先兆,所以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没有她吻我的思想准备,只有我吻她的思想准备。现在事情反了过来,我被这突然的幸福激动了很久很久,彻夜无眠。 10 1983年的秋天,我终于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是个长短篇,题名为《烟花》。我当时拿着那本编辑部寄来的样刊,心潮起伏,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云佳是除我之外第二个知道我发表了小说的人,她看到那篇小说比我还激动,因为《烟花》本来就是以她为蓝本而写成的。然后,她就回去将这消息告诉了她的父亲,说变电所的电工平朗发表小说了。云佳的父亲一点都不高兴,说那玩意能挣钱还是能当官?你今后不许再与那小子来往,你与你表哥的婚事我已经答应了,下半年就定亲。云佳说,什么啊,谁说我要嫁给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平朗。云佳的父亲说你若不是我的女儿就滚出这个家门,你若是我的女儿就乖乖听话,断绝与那小子来往,与你表哥定亲,这事没商量,哼! 云佳那天晚上哭的泪水滂沱,然后跑来告诉我,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黄了,她父亲不准她与我来往,否则就要打断她的腿。我听到这个消息,胸口如中了一枪,眼前发黑,然后昏倒。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微明。云佳已经走了,走的时候将我那本《烟花》的样刊拿走,留下了一张字条: “朗哥,这辈子已经过去了20多年,剩下也就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不是还有下辈子吗?下辈子我们都要早点来到人世,从小就在一起,然后一起死去,行么?“ 我收到了一张下辈子的求爱纸条,心里空空荡荡。然后我就唱起了歌,歌声如同鬼哭狼嚎: 爱情,烟花一样的爱情。你美丽好看,却不给我长久的亮光。爱情,烟花一样的爱情,你永恒的短暂,让我在这辈子死下辈子生。爱情,烟花。爱情,烟花…… 我写下这个故事时,我已经老了。过去的那些悲伤已经不存在,只是回忆如潮涌,老泪成行。 2012年3月30日完稿 2012年4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