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小的“共和国”

走四方

“老井”和代号“美洲豹” 　　
　　1、世界上最小的“共和国”
　　 所有来探访这个村子的人一定会提出这样的疑问：这些村民的祖辈为什么要钻进如此深幽、僻远、闭塞、艰难、穷困、干涸的大山窝窝里居住？没路，没水，没田，只有连绵起伏、无穷无尽的太行山脉，也许还曾有广袤而湿润的森林，但那已是遥远而稀薄的记忆，如今只剩下胳膊粗的稀稀拉拉的不成材的瘦树以及乱草石崖了。现今中国人口众多，尚可理解，但在几十年前、上百年前或几百年前，还不至于把我们的同类挤迫到如此偏远的地方委屈求生，苟延残喘吧？
　　 为什么？
　　 只有战争、逃荒和杀头之罪能把人逼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来！
　　 我甚至以为，战争和逃荒也不至于跑这么远……
　　 请原谅我的猜想，因为智商并不低的我再也想象不出别的理由来满足我的好奇。山西省左权县已经够偏僻了，那么，亲爱的读者们，假如你们要随我出发去这个村子，请一定事先设定某种“假想”——或者假想你负有某种特殊的神圣使命（譬如现今的我就负有为人民写作的使命，譬如当年的中共地下党员就负有闹革命的使命），或者假想那里有腰围草裙的美丽山妖或稀奇古怪的遗迹吸引你，或者假想那里有你的至爱亲朋、逃婚女友，你一定得找回他或她，或者假想那里潜藏着你必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死敌……总之，只有找到这类理由——为了爱一个人或者杀一个人，你才有可能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万死不辞地去找这个村子。
　　 这个村子就是左权县拐儿镇的石玉峧村！
　　哇，“石玉峧”，听起来就像“石玉蛟”或“石玉娇”，一个山村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一个多么浪漫多么诗意的名字！仿佛呼啸山林、飘逸江湖、武功盖世的绝色侠女曾在那里隐居，仿佛明眸皓齿、含苞欲放、微带羞涩的花季少女曾在那里苦苦期盼，仿佛千年成精的狐仙化身妙龄村姑，刚刚在山湖中妖娆出浴……
　　无论我们怎么委屈我们的想象力，也绝不会把这个美丽的名字和这个幽远的小村联系起来！
　　不过近些年，这个石玉峧村现在很有些名气了，很多人都叫它“老井村”，因为吴天明执导的曾经轰动一时的电影《老井》就在这里拍摄的，后来在中国影坛上大红大紫、在世界影坛上也占有一席之地的张艺谋是从这儿演了一把主角而起家的。我到达这里之后，不能不十分感慨吴大导演和张艺谋的超绝眼光，他们居然能在偌大的中国和如此偏远的深山老林中，把这个再典型不过的苦村、穷村、病村挖地三尺般地抠出来！同时，我也不能不感佩他们竟然不辞辛苦，把摄影机、演员、化妆、剧务、道具什么的一古脑儿运到这里来拍电影，要不是为了出大名、赚大钱、成大业，他们才不会这么玩命呢！
　　为了让我看这个石玉峧村，同行的山西省水利厅张志强工程师命令我一定要在早晨6时起床，6?30吃早点，然后立马出发。这位张工与重庆的刘工完全是两种样子。重庆的刘德高工程师身材瘦削，肤色浅黑，满脸风雨沧桑，一副西藏农奴苦大仇深的样子，没一点小康社会成员的气质。他说这几年总往乡下跑，累的。山西的张志强工程师则完全不同，他刚届中年，性格开朗，整日洋溢着一脸新时代的幸福阳光，而且肤色白白的——这种肤色在日烈、风野、煤黑的山西极为罕见，他自己说是遗传所至，晒不黑，没办法的。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是，解释自己并非总泡在办公室的偷懒之人。
　　出左权县城后，越野车一头钻进巍巍太行，翻山越岭，爬坡过崖，车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烟尘，不少路段糟糕透顶，偌大的车像拐子单腿蹦，颠得我们五脏六腑不知翻了多少个个儿，脑壳不时撞到车顶棚上。幸亏时在秋季，天高云淡，多晴少雨，干硬的路面总是可以走的。从车窗望出去，重峰叠峦，秋叶满山，赤橙黄绿，层林尽染，倒也叫人赏心悦目，忘却了一路的颠簸之苦。到了清静怡人的拐儿镇——足见人烟已经稀少了，镇领导又带我们向东北方向出发，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颠，越走越高，有的路段甚至有“一夫挡关，万夫莫开”之险。毫无疑问，这里已是僻野荒凉的“无人之境”。车大约又爬行了10公里之遥，随着山路旁、核桃树林中出现几幢孤零零的瓦顶石片房和小片小片在乱石坡上刨出的耕地，我知道，我们终于到达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石玉峧村。
　　徒步走进这个深藏在十万大山背后的小村落，望着坑洼不平的村路，漏风漏雨的石片堆砌的陋室和土院泥墙的老屋，我的感慨终于脱口而出：“人怎么能住到这种天老地荒、没有人烟的地方？这儿的老祖宗不是杨白劳就是黄世仁！”
　　张志强工程师笑着问为什么。
　　我说：“只有为了躲债逃命的杨白劳和喜儿，才会跑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或者只有黄世仁这种坏人，战乱时候怕杨白劳起来革他的命，变卖家产后进山当了胡子。他们的后人一代代延续下来，才可能有石玉峧这类远离人间烟火的村子。”
　　这当然是一路累的，拿石玉峧村开开心。
　　镇领导也笑了，说起石玉峧村的偏远闭塞、与世隔绝，地方同志讲了几则笑话。一则说文革期间，工作队进驻石玉峧村，那里的村民担心地问，镇上的日本鬼子走了没有？另一则说的是建国初期，有人从外面给石玉峧村的人寄信，那时人民共和国刚成立，大家都有一种很清新、很时尚、很幸福的感觉，于是都愿意在信封下款写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某省某市或某村寄”的字样。石玉峧村的人看了，觉得很新鲜，哦，山外面时兴叫“人民共和国”啦，咱不能落后啊。于是回信时也在信封下款郑重署上：“石玉峧村人民共和国”。
　　石玉峧村如今才有80户，337人，当年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百十口人，这里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小的“共和国”了。
　　（到山西，又到了晋中市所属的左权县，这是我没想到的。依我粗略的中国革命史知识，我知道，这里原称辽县，曾是八路军叱咤风云、血染风采的地方。而今，又是著名的“中国核桃之乡”。既然来到左权，当然一定要去麻田镇看看。遥想当年这个边远小镇，将星云集，英杰辈出，金戈铁马，名震八方，在这片史诗般的土地上走一走，也会为我如此艰辛和稍嫌单调的旅程平添几许感慨和豪气的。
　　去往麻田镇的路相当平坦，浩荡的平野之上，座座青翠山峰拔地而起，清峻险峭，间有云岚飘渺环绕，地形山貌竟与桂林山水颇为相似。哦，你很难想象，在这清秀宜人的云水雾山之间，曾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响彻震天杀声。是的，小小的麻田镇，何处没有先辈英烈抗日救亡的足迹，何处不曾浸透中华儿女为国捐躯的热血！1937年11月8日，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首先率先遣队杀进辽县，开辟了以太行山为依托的晋冀豫抗日根据地。1940年11月7日，八路军总部、中共中央北方局等首脑机关又进驻辽县麻田镇一带，在这里指挥华北军民坚持抗战达五年之久，直至日本投降。在那些慷慨悲歌的年月，麻田镇汇聚了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他们是朱德、彭德怀、刘少奇、邓小平、杨尚昆、彭真、刘伯承、徐向前、聂荣臻、陈毅、左权、罗瑞卿、滕代远、陆定一、薄一波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这里，朱总、彭总发动和指挥了震惊中外的百团大战，沉重打击了日本侵略军的嚣张气焰。1942年5月，气急败坏的日本侵略军调集主力部队3万余人和大批伪军，配备飞机6架，在辽县全境发动了空前规模的铁壁合围式大扫荡，称“草要过火，石要过刀”，意在一举消灭八路军总部及中共中央北方局等中共首脑机关。为掩护彭老总率部突围，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带领警卫团战士，在十字岭英勇阻击了敌冠一波又一波的疯狂冲锋，在总部人员已经安全转移之后，呼啸着俯冲而来的敌机机关炮突然击中左权的头部，年仅37岁的将军当场壮烈殉国，一颗巨星不幸殒落在巍巍太行的怀抱里。
　　左权，1905年生于湖南，少有壮志，19岁时考入孙中山领导的广东陆军讲武学校，同年转入黄埔军校。1925年，赴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红军长征途中，在抢渡乌江、飞夺泸定桥、横跨大渡河、突破腊子口等重大战役中，左权都亲临前线指挥作战，身先士卒，屡建奇功。左权一生酷爱读书，勤于思考，军事方面的著述和译著甚丰，牺牲时还有十余万字的军事译著尚未发表，是我党我军公认的优秀青年将领和军事奇才。呜呼，不幸将军壮志未酬，英年殉国，巨柱摧折，山河变色！横刀立马、从不掉泪的彭德怀闻讯，禁不住放声恸哭。周恩来悲愤著文，说：“左权同志已作先驱了，万千个左权同志的化身将继着起来，千百万的人民和军队将踏着他的血迹前进！”朱德则慨然赋诗一首：“名将以身殉国家，愿拼热血为中华。太行豪气传千古，留得清漳付血花。”
　　为永远纪念和缅怀这位青年将军，经边区政府批准，1942年9月18日，辽县易名为左权县。
　　麻田镇是一部悲壮的历史！
　　——在八路军总部纪念馆内，我看到一张极其珍贵的老照片：数百名左权县青年妇女，列队荷枪，英姿飒爽，正在接受八路军部队首长的检阅，仔细一看——她们都是小脚！正是凭着这样的小脚，为抗日救国，为民族大义，她们义无反顾地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转战南北，支援部队，抢救伤员，乃至喋血杀场。我的心，深深地震颤了……
　　麻田镇是一部英雄的历史！
　　——在彭老总警卫员当年的住屋里，年轻的女解说员告诉我，当时的国民党特务曾千方百计接近并腐蚀、拉拢了这位警卫员，然后指令他暗杀彭德怀。但是，彭德怀的威望、襟怀和品格实在太高大了，这位警卫员终于不忍下手，于一个深夜开枪自杀。
　　麻田镇是一部深情的历史！
　　——这里，流传着当年党政军民亲如一家、鱼水深情的无数真实故事。今天听来，不能不让我们深深地感动和警醒。1942年，八路军在下南会村为老百姓打了一眼井，60多年过去了，这眼井依然水质清亮……就在那年初冬，当时不足6岁的赵彩凤和姐姐一起过漳河，想到对岸的木炭场拣点儿炭头木片什么的回家烤火取暖。因为风大，独板桥上又结了冰，小彩凤脚下一滑，跌进冰冷刺骨的滔滔河水里。她和桥上的姐姐一起大哭大叫喊“救命”。这时，正在岸边走路的几位八路军飞跑过来，只见一位中年人迅速甩掉大衣，纵身跳入河中，向挣扎在激流中的小彩凤游来……等小彩凤清醒过来，她身上裹着棉军大衣，已经安全躺在那位中年八路军的怀里了。等彩凤娘和成群结队的村民们闻讯跑过来，才听旁边的战士说，跳河救出小彩凤的八路军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副总司令彭德怀。
　　1982年，彭总夫人浦安修回访麻田时，还专门探望了已经45岁的赵彩凤，忆起彭总当年和后来的惨痛经历，两位女性相对哽咽难言，泪如雨下。
　　1979年7月，当年麻田镇妇救会的干部、曾当过浦安修房东的邢小白老太太带上外孙女，背着红枣、核桃专程到北京看望浦安修。她天天晚上住火车站，白天先后走了16个接待站，才和浦安修接上头。她说她没别的要求，就想看看彭老总的骨灰。浦安修派人陪同邢小白老人到了八宝山革命公墓，一看到镶嵌着彭总遗像的骨灰盒，老人砰地跪倒，一连大哭一边叩头，嘴里情不自禁地喊着：“老彭，你死得惨啊！俺们麻田镇人都想你啊……”她还向浦安修讲了武军寺村支书的故事。彭总和夫人曾在武军寺住过两年多，和村支书处得感情很深，1954年，老支书还来北京看望过彭总一家。没想到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上边就派人把老支书抓起来，硬逼着他揭发彭总的“罪行”。老支书一言不发，最后疯了，才被放出来。回家以后，老支书天天起大早到路口那儿站着，一站就是大半天，说是等老彭。夜里，风把窗户纸刮得哗哗响，老支书就从炕上爬起来，把老伴叫醒，说是老彭骑马回来了，赶紧烧水做饭，然后自己又跑到外面等，等不着就哇哇哭。三年困难时期，老支书连病带饿起不来炕了，可他在枕边存了些小米，谁都不让动，说是给老彭留着的。死前，他把邢小白叫过去，说：“老邢，你给咱说说，老彭有啥罪呀，凭啥那么整治人家！老彭在咱这儿住的时候，给穷哥们分田分地，帮汪福成他家挑水，跟老百姓一样吃野菜……这些，咱都不能忘啊！俺就不信老彭能变坏人，打死也不信！俺身体是不行了，也没几天了，老邢，你能不能到北京一趟，跟官家商谈商谈，看能不能叫老彭到俺这儿来住？他保准愿意来，他跟咱亲着哪……”说完这些话，老支书头一歪就死了。
　　这就是麻田！
　　——浸满鲜血和眼泪的土地……
　　——凝铸着善良和正直的土地……
　　——永远怀念着老八路的土地……
　　——为革命付出过巨大牺牲的土地……
　　——永远是中国共产党人重温革命传统、深思历史镜鉴的土地！
　　步出八路军总部纪念馆，门前的小广场上聚集着一群正在排练舞蹈节目的女孩。她们的笑靥美丽如花，她们的舞姿轻盈如燕。哦，十一快到了，也许她们是为了迎接国庆吧。站在一旁，我静静地想，她们的笑容和舞姿所以如此灿烂，显然是因为那些悲怆而沉重的历史：战争、牺牲、苦难、死亡，包括后来的种种错误和失误、曲折和挫折、贫寒和饥饿，已经离她们远去。这是值得庆幸的。但是，我知道，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左权，依然还有一些百姓处于贫穷与焦渴的困境中……
　　此时天色已晚，远山如黛，薄云凝紫，苍茫暮色中，一位名叫申渊源的亭亭玉立的女孩，含泪给我们朗诵了一首歌颂左权将军的诗，诗名《将军魂》。
　　群山肃穆，长河悲鸣……）
　　2、151眼废井
　　 石玉峧村是典型的“两山夹一沟，吃水贵如油。”这里只有向西的一条崎岖小路通向山外的公路，其余三个方向方圆数十公里均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村里有赵、李、吕三个大姓，他们的后人都说不清祖辈为什么跑到这么艰难的地方来讨生活（据老人讲，如此与世隔绝的地方，日军侵华时这里还来过几个荷枪挎刀的日本鬼子，抢走6只毛驴，足见其掠夺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村里自古水源奇缺，一部村史其实就是一部找水史和打井史。他们祖祖辈辈先后在村里村外、山上山下打了151眼井，全是瞎窟窿。村民吃水只能靠挖土窖积存雨水雪水，或者赶上毛驴到8公里以外的黑龙潭驮水。老人回忆说，搞合作化那几年，一个独身病老头好不容易挑担水回家，到了门口跌了一跤，水洒光了。老爷子二话没说，进屋上吊自杀了。
　　缺水的年月并不遥远，但老人们已经记不清他们什么时候洗过脸，更没有洗澡的记忆。年轻人说，顶多几天洗一次脸吧，也就是端瓢水用手抹抹，就算洗了，洗过脸的水也要积攒起来饮驴喂猪的。
　　一两个月，婆姨们下决心洗一次衣服，便相互约好，带上干粮到黑龙潭的河岸那里洗。
　　村里栽不活树，养不成畜，种地吃菜全靠老天爷下那点儿雨水。全村三百多人，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就有七十多条。几乎占全村人口的四分之一。在老人的记忆中，近二十多年，村里年年办丧事，总共只办过一两次喜事。
　　 因为缺水缺碘，长年饮用不洁净的水，村民三分之一以上患有不同程度的地方病，大骨节、粗脖子、聋哑痴呆，比比皆是。为了找水拉水，为了养老活命，生下的残疾娃子越多，他们越拼命地生娃子。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存下的残疾人比率也越来越高。如此可怕的恶性循环，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素质低下的劳动力，使石玉峧村陷入苦难的深渊和无尽的轮回。

走四方

毛毛虫羽化成蝶

原野

原始古老的老井村，好地方！

QIANGULU

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