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挑战是,
无法用常规之法使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
朋友们,
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加西亚·马尔克斯
孤寡不是与我们无关的话题,而是一种社会基因。
《五十四种孤单》是对中国作协,湖北省作协“孤寡老人生存状态调查项目”的整理。一年多的时间里,普玄和他的团队,走访七百多位福利院的孤寡老人,精选和讲述了54个老人的故事。
他们发现,因残疾和贫弱而孤寡的只是福利院里的极少部分。还有妇女干部,算命先生、还俗道士、曾身居高位、左右逢源或腰缠万贯的人。而就他们如今的处境看来,财富、能力和地位都不能保证儿女成群和老有所伴。
人终将老去,归于孤独,这就是人生。
不要说什么活着的伟大、生命的坚韧,正如普玄所言:不过是上天给他们的寿命还没有结束,面对人生,唯有承受而已。
潮流推她向前,也将她遗忘;社会进步使他找不到工作……当他们的故事与时代紧密相连时,我们很难再认为,福利院里的世界,与我们无关。或许某一天,我们也会出现在六十年后的另一本写着孤寡老人的书里。
文学也是人学,作家在此放下讲述的权力,成为记录者。故事的主人公都没有在倾诉痛苦,更多是在缅怀过去的辉煌。
从中流露出的孤单、心酸、或是触目的人类晚景,则是对我们的一种提醒,同时更是一种激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既是一种理想,也应该是一种必须。”
因为,爱会在本能中延伸。正如贺洲在采访后记中记录:
“很多采访,都是我儿子陪同着在夜晚进行的。他还不到十四岁,这些老人的故事让他对生命有了不一样的体会。所以,他能不抱怨不吭声。
在没有路灯的乡村道上,他在后座抱紧我的力度,最终变成了照亮回家路的光束。”
《五十四种孤单:中国孤宿人群口述实录》
普玄等著
组织上很多年没有来看我了
口述人:黄三元,女
1923年出生,湖北省公安县人
1983年入住闸口镇福利院
一个可怜人
我是个作孽(可怜)人。我的姆妈(母亲)一共生了七个伢(孩子),我是第三个,共活下来三个:两个哥哥,加我。
大概六七岁时,整天吃不饱饭,于是家里大人商量把我送到别人家做小媳妇(童养媳),姆妈舍不得,送我走时一直哭,但总比饿死在家里要强……婆婆经常有事无事打我。
解放以后,国家不但让我一个没读过书的童养媳读夜校,还上党校,没多久让我当妇女大队长,后来又当到公社的妇女主任,一直培养我,我也拼命搞工作来回报组织。
我都是有组织的人了
我工作蛮认真,吃得起苦,人又憨直。开展“清匪反霸”和“减租退押”时,我们押着地主恶霸开批斗会,逼他们交钱,要把地主的钱搞干(完)。开始地主不交,我们就开大会斗他们,一斗就老实了,让怎么交就怎么交,有多少就交多少,还把偷偷埋在地下的“大脑壳”“小脑壳”(银元)都挖出来,全部交给我们。
不光逼地主交,我自己也带头献(捐献),我把一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和一个银项圈都献给了新政府,自愿的,心甘情愿。这些首饰是我的全部家当,在旧社会给人家做女红、扎柴火攒下的三袋米打(置换)的。我都是有组织的人了,还有什么东西不能献出来?
我搞工作是一把好手,上面很欣赏。我是搞土改时入的党,六个月就转正。一直是党代表,当了好多年。
我还是得亏党,是党培养了我。区委书记周先保培养我,送我上党校,上了一次又一次。那时候县委党校搞“千字毕业”,就是认得一千个字就毕业。轮到我上县委党校的时候,正碰到改革,笔画多的繁体字,改写简单的简体字。我蛮快就认得了一千个字。
到了1966年,实行农村干部退位(回乡务农)。组织上说,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老了,要主动从岗位下退下来……我和老头子是党员,既然是党员就要听党的话,听党安排,于是我和他回乡了,重新当农民。回乡的时候,上面给了我们三百斤米和四百块钱,公社书记亲自送我们到村里。回到村里以后,又有人说怪话(风凉话),说你们当初搞工作不是很积极的么,怎么回来了?话是很难听,但我不在乎,是党员就要受得住打击。
不干活有饭吃,都是沾政府的光
1951年我怀过一个孩子,但整天没有日夜地搞工作,风里来雨里去,怀到四五个月大时流产了。孩子流掉后,万国珍要和我离婚,他经常埋怨我,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该天天到外面跑,又是搞工作,又是读夜校,反正是说我不顾家。他思想既封建又落后,我也难得和他过下去,后来组织出面,我就和他打脱离(离婚)了。
打脱离一年后,我和苏国初结婚了。苏国初当时是永丰乡党委书记,比我大六岁,死了老婆的。我一心想要搞工作,他又有一个儿子,所以对要不要孩子不上心,后来也没再怀过。
老头子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农村。政府没有忘记我,乡民政上的一个姓周的同志坐着三轮车,往我家里跑了三趟,要送我进福利院。我问,进福利院了政府还给我发钱吗?他当时愣了一下,说那我不知道,我要回去问问。他为我跑了很多路,我不进福利院也对不起他,对不起组织。进福利院前,政府每年都给我发钱的,进福利院后不发了。他们说你进福利院由国家养,还发什么钱?刚进来时,条件好差,自己还要到外面捡柴火、挖野菜,吃得不太好。一个小屋子,住几个人。现在条件好了。进了福利院,不干活有饭吃,都是沾党的光,吃政府的,每次想起都对党不起。
这个福利院的老人中,只有我是共产党员。我还是老党员,跟我一起(同时期)的党员都快死光了。以前大队(她所在村)发展新党员,还要把我接回去开会,发一包烟,到馆子里吃一顿饭。每年“七一”,大队书记还要带着几个支委到福利院看我,给我一百块钱,后来不来了。组织上好多年没人来看我了。
以前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花花绿绿,现在都实现了,但我又要死了。
睡了几十年山庙的唱戏人
口述人:尹先华,男
1929年出生,
一生闯荡江湖,以算命、看风水、唱戏为生,
2014年,进入郧西县观音镇福利院
从小学唱戏,一唱就是几十年
我爷爷是个唱戏的。岁数大了,就不怎么唱了,靠打银饰养家,父亲跟着爷爷学唱戏,汉剧、豫剧、京戏、楚剧都会唱。自己搭建了个戏班子,是班头儿。
啥窑出啥瓦,啥地长啥草。那时候,最高兴的事儿,除了过年,就是庙会,父亲的戏班会唱大戏。我每次都挤到前排,不管会不会唱,咿咿呀呀地跟着哼。
我九岁那年,父亲因为常年吸烟酗酒、熬夜赌博,伤了元气,去世了。父亲一死,我也没读书了,因为自小跟着父亲学戏,就带着父亲留下的大衣箱、二衣箱,进了人民剧团。
九岁进戏班,一直待到文革开始,从一个新人磨练成台柱子,生、旦、净、丑都会,收入也从一场戏几升粮升到几斗粮。文革开始后,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老曲目被看成封建毒瘤,不让唱了,时兴革命样板戏,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我倒会唱,可是没机会唱。
一辈子只会唱戏,不唱大戏了,总得有个营生啊。当地有个皮影戏班子找到我,说:“大戏不让唱了,咱们唱小戏,唱皮影戏!”我就进了皮影戏班。在皮影戏班子混了几年,看的人不多,收入也不行。
与弟媳不和,外出陕西算命、看风水
父母过世,也没分家,我跟着弟弟、弟媳过。每次演出我都给家带回点粮食,收入好还割点肉。日子久了,就有矛盾了,我在外面喝酒吃肉,总会惹他们不痛快。没唱大戏没啥收入那几年,弟媳天天在家吵闹,我实在忍受不住,1979年,决定外出闯荡。
算命、看风水是大学问,不识字不行,嘴笨不行,脑袋不灵光不行。师傅每天教我背《周易》《梅花易数》《铁板神算》《麻衣神相》内容很难懂,开始像背天书,还在我有几年私塾底子,又肯下功夫,几年下来,几本书也能背得七七八八。
说实在话,算命比唱戏挣钱,当徒弟时是不分钱的,但看着师傅每个月都能挣十几块,我是多么羡慕!1981年,我五十二岁,跟了师傅三年,终于出师了。
1985年到1995年,这十年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算命有了名气,招的人也多,来钱也快,没把钱当数,挣多少花多少,吃好的,和好的。还收了个徒弟,让徒弟美美地伺候了几年。1995年以后,有了电脑,听说那东西比人脑好用,什么东西都能查得到,找我算命,看风水的人越来越少了。
进福利院之后,陪我的只剩一杆旱烟袋
1990年以后,时代真的变了。电视、电脑、手机都出来了,有啥不懂的看电视、查电脑,大街小巷都在唱流行歌曲,年轻人相信血型、星座。那些装模作样的大师,拿着几本书,到处架罗盘。我真瞧不起那些测个字还翻书的人,师傅教的都背不下来干嘛吃这碗饭呢?
在镇安跑了几十年,离老家路途远,身边也没个亲人,孤魂野鬼似的。自己没有固定的房子,只有看风水的时候,才能在别人家里住上一两天,大多时间,都在外面游荡,晚上就住在山庙里,镇安的几十座山庙,我都住遍了。有一天夜里突然下大雪,寒风直往庙里灌,我从睡梦中被冻醒了,雪光照到庙里,白晃晃的,还以为天亮了。我也顾不上得罪神灵,用庙里香客挂的红布往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蜷缩在神像的底座下,浑身不断地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心里一直想,哪个神仙可怜我,就快把我从这人世间带走。
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扛不住了,当地政府怕我冻死,把我安排在镇安县福利院,生活总算有了着落。2014年,听说我户籍在湖北省郧西县观音镇天河口,镇安县通过和郧西县联系,将我从陕西镇安转回郧西县观音镇福利院。
我从镇安回来,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根陪了我几十年的旱烟袋。到了静悄悄的黑夜,我就来到院里,点燃一锅旱烟,低声地唱老戏。
“下放”的日子不好过
口述人:李玉友,男
1944年出生,
下放时当过农民,回来后做小生意,开茶馆,
2008年入住太平店福利院
乡里十七年,大家叫我“二流子”
见到我的人都说我穿得蛮光堂,不像个农民,你看我像吗?不像,是吧?我本来就不是个农民,我原来是城镇户口,在太平店共建街长大。二十岁时我跟我妈一起下放到农村,这一去就是十七年,影响了我一生。
66年的春天,正晌午我从大队的牛栏那儿经过,看到李英华一个人在那儿玩。她是和我们一起下放的小姑娘,才十六岁,长得很可爱。我挺喜欢她,但她不喜欢我。当时有点鬼迷心窍,跑进去后把她抱在牛栏上就强行亲了起来。她不同意,在那儿又喊又叫,她妈跑进来把我揍了一顿,又喊人来把我扭送到大队部。队长让我带着行李在大队部上了一个星期的学习班。
从那以后我的坏名声就出去了,都说我不上气,是个琉璃蛋(二流子,不好好混的意思)。我成了老大难。你问我为啥会变成那样?可能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下放到那儿,人生地不熟,性格又比较孤僻,想到哪儿就是哪儿,喜欢蛮干。二是年龄大了,有那方面的需求,迷迷糊糊就犯了错误。三是总觉得自己不会在那儿扎根,思想上不安定,对啥事都是无所谓的态度。
十七年的婚姻,竟然也被“下放”
返回原籍后,我去十堰打工,帮一个私人老板杀猪杀羊卖肉,一个月管吃管住,六十元钱。
老板娘介绍我认识了孙淑琴。那时候我已经四十多了,她比我大八岁,是十堰轮胎厂内部的理发师,刚内退,一个月还有几十块退休费。她老家是东北的,长得还不错,就是皮肤有点黑,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很好听。
没过几个月,我们就好上了。1987年,孙淑琴和我一起回到太平店,先是租房子杀猪杀羊干了四五年,生意不太好。她就提议说开茶馆,因为她是个爱热闹的人,自己也喜欢喝茶。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和孙淑琴拿结婚证。我们在一起整整十七年,还是很有感情的。没有争过嘴也没吵过架。当然,是她当家,我啥子都听她的。我茶饭做得好,一直是我在做饭,我有力气,衣服也是我洗。钱我也不管,都是她在管。衣服吧够穿就行,她给我买什么我就穿什么,我平时抽点烟喝点酒她也不反对。她一个拿工资的人,愿意跟着我,我还不知足!
一直到2007年,孙淑琴有了外遇,我又一次被“下放”了。
那一段时间,我每天在茶馆忙,孙淑琴说要回去照顾外甥(她之前结过一次婚,有孩子)经常不在家,我也没在意。后来喝茶的人好心告诉我,说她在外面又找了个老头,还经常在十堰公园散步。我开始不相信,后来见她老是不回家,就找了个早晨跑到公园去看,果真看到她和一个老头在散步。
下午孙淑琴回来了,还有那个老头也过来了。他们给我带了二千块钱,让我把茶馆处理一下回襄阳。我心里也清楚,自己一没房子二没钱三没有工作,孙淑琴跟着我也是受罪。不说别的,这十几年,光是租房子都换了七八个地方。我没说话,啥话也没说。
福利院收留了我
带着钱,我灰溜溜地从十堰跑了回来。房子没有房子,亲人没有亲人,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老”。刚开始找到几个老表,这个家里住两天,那个家里住两天,活像一个灰老鼠。
还好,第二年就住进了福利院。在福利院里,再也不用操心去挣钱,吃喝穿用都有了保障。那一回中风最严重,半边身子麻木,说话都说不清楚,院长及时打电话叫了救护车,还跟了一个院民去照顾我,住了半个月,好得一点事儿都没有了。摸到良心说,要不是碰上现在国家政策好,我真不晓得坟上的草长得有好深了。
我无聊的时候喜欢下象棋,没事就在福利院里找个人下。下个三五盘,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有时候找不到人,我就在心里自己跟自己下,上家走一步下家走一步,有时候走到最后,我也不晓得上家赢了还是下家赢了。反正有个事做,心里不空就行。
要说什么都不挂念了,那也是假的。
咋说呢,心里总还有些不甘吧。有时候真想再去十堰看看孙淑琴,可是有什么理由呢?要是当初把那两千块钱还存她那儿就好了。
民间修庙人
口述人:秦天富
1951年出生,
曾做过护林员和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
二十八岁之前,我是义务劳动的护林员。
二十八岁那年,因为机缘巧合,我接触到了《入宅传》和《入坟传》。这两本书,从民国时期就一直在民间流传,是一个手抄本,里面画的“八宅风水吉凶方位八宅盘图”,我很感兴趣,而这也是所谓风水学中最古老的一门流派。后来,又接触到《地理秘诀》,这一本是别人从海外带回来的。
刚开始的时候,村里的人知道,例如说,谁家择一个宅基地的日子了,谁家看一个坟地的向位了,都找我。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周边几十里地的人陆续都知道了。
看了三十多年的风水,看过的阴阳宅可以说不计其数。但是,我从来不问对方索要一分钱,都是对方过意不去,随意留下一些钱物,三十五十块,百儿八十快,算是一些礼节吧。所以说,到现在倘若是我走到哪个村了,人们还是主动围上来问这问那。
我用巧计建起一座小庙
要说修建庙宇,得从2012年说起——
那是一个夏天,我们村突然来了一个外地人,说是要承包坡上这片核桃林。当时核桃已经挂果,这个外地人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在村里动员了半天,说:“你看看这片果林,就像一个没娘的孩子,不如承包给我们算了,我每年给你们租金。”他这些话,让绝大部分群众很反感,不同意给他承包。
当晚,我就想,如果在山坡上修建一座护林房子,这核桃林不就成了有娘的孩子了吗?没想到遇到很大的阻力,期间还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说我想沾光,想借机发财。
我死心不改,一心想搞成这件事儿。
大概又过了十几天,我私底下跑到十几里外的安国古城河南岸,找到那个村里会念经的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曾在多家庙里伺候香火,村里村外、十里八乡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我们两个商定后,按照我的计策,让他隔三差五到核桃林的一个空地上念经。每当他念经的时候,我就故意在村里放出风声:“有老和尚在坡上念经了,都赶紧去听啊!”
我这一招果然很灵。大家开始往和尚旁的小木箱里投钱。
一天下午,看念经场上人很多,我就大声提议修一个小庙保一方平安,没想到绝大部分村民都同意了。
我的小庙保一方平安
小庙封顶好热闹。临近中午,当最后一根椽子将铆钉钉稳,拴着红黄绸子的梁木顺利放上梁坑,一时间,小庙两头燃起的两挂鞭炮,噼里啪啦开始齐鸣,大伙围在小庙周围有说有笑。
那景象,那场面,一生都难忘啊!
群养五保对象,是必须要住在福利院的。我在福利院里比较特殊。十里八乡的人们找我看坟地的多,跑得多,很少闲着。我就和福利院的院长说,平时我又不在福利院吃住,能不能多少给一点补助。谁知道院长很开明,就按照五保老人们的平均花销,一个月补助我三百块钱。就在去年,我想着一生的愿望实现了,人也老了,就申请到福利院来住。之前,因为我是抱养一个女儿,闺女出嫁后,没有跟我在一起生活。去年,一次收听广播的时候,广播上说,儿女不在一起生活的老人,可以到村里申请,办个五保户。
别看我一个月领到三百块钱,平时看坟地多少也能挣个小钱儿,但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我亲手修建的小庙,隔三差五到坡上走走看看,听一听庙上的风声,看一看神像的光芒。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