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哲人,两部著作,两种路径——艺术的哲学诗化的哲学 2021年01月13日 15:1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王博 人之生命需要的不仅是逻辑和分析,以及技术文明所带来的生活环境的改善,更加渴望的是一个能够使灵魂得以安放的场所。诗化哲学,正是一个颇为合适的灵魂归处。 在中国哲学史重写或改写这一问题的热烈讨论中,考古学新材料被赋予较多关注,而诗化哲学文献史料往往被忽视。实际上,现当代诸多学人如萧萐父、张世英等均对诗化哲学有系统深入思考。两位哲人的诗化哲学思想轮廓,在《萧萐父选集》(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版)、《中西哲学对话》(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10月版)中有具体呈现。 萧萐父先生以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立场,从思想史的角度扼要而深刻地勾勒出了传统中国哲学诗化的具体路径与诗化哲学的具体形态。张世英先生则通过接引西方现当代思想家海德格尔、德里达等人的哲学美学理论,在哲学理论的层面上探讨了语言的诗性特质,辨别了诗的语言与非诗语言,以诗意的自由人格理想为目标,建构了一套融合中西古今的新诗化哲学体系。笔者扼要梳理两位哲人的诗化哲学思想轮廓,以期未来在中国哲学史的重新书写中,能够将诗化哲学作为一个专题领域加以关注。 书生自有逍遥处 苦乐忧愁尽化诗 在1948年撰写的《原美》一文中,萧萐父秉持一个年轻诗人与哲人的胸怀,从哲学视角反思了“美”之于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并表达了他致力于塑造真善美合一、富有动进与创化精神的“人格美”的人生志向。 萧先生盛赞由中国哲人与诗人共同缔造而成的诗化哲学传统。《萧萐父选集》中指出,中国传统诗化哲学具有“在情与理的冲突中求和谐,在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互斥中求互补,在诗与哲学的差异中求统一”的特质。这一优秀传统既避免了将其引向宗教迷狂,也使其免于沦为狭隘的科学实证。一言以蔽之,“中国哲学的致思取向,从总体上乃是诗化的哲学”。 萧先生勾勒出中国哲学诗化的具体路径。首先,哲学作品中蕴藏着诗的内容。《周易》《尚书》《逸周书》等古典哲学、史学文献中,存有大量富有哲理的古歌谣;《老子》则是“全可韵读的哲学诗篇”,《庄》《列》《文》等道家诸子亦多将深邃的哲学智慧熔铸在诗的文辞和洋溢着诗意的卮言、寓言中。儒门内部,如孔子的“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孟子的“观水有术,必观其澜”;阳明的“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等皆属此类。 其次,诗歌作品本身蕴藏丰富的哲学思想。如《诗经》,屈原《天问》,贾谊《鵩鸟赋》;再如蜚声古今诗坛、各有名篇的“陶、谢、嵇、阮”“李、杜、王、孟”;又如晦翁的“源头活水”、阳明的“海涛天风”、船山的“光芒烛天,芳菲匝地”等不胜枚举。这些作品在历史长河中如春兰秋菊般葳蕤不绝,其中镌刻的哲思慧观时至今日仍散发耀眼光辉。 萧先生将诗化哲学区分为两个类型。一类是哲理与诗心互相凑泊的哲理诗,如伊川表达他对《周易》复卦的领悟“数点梅花天地心”。另一类则是在评史、论学过程中所形成的诗化的哲学评论。这些作品往往通过“画像”的方式,以寥寥数语写就历代哲人的精神风貌与思想精华。萧先生认为,这类诗哲学“更能深入到哲学思辨领域,以简驭繁,由一显多”,代表作有陶渊明《咏贫士》《读史述九章》等。另有正史中以《史赞》形式勾勒思想家之灵魂的作品,类多浅近,如朱晦翁《六先生画像赞》、今人苏渊雷所著《风流人物无双谱》等。 萧先生本人正是诗化哲学精神的自觉追求者与践行者。他以诗性的思考代替了宗教的慰藉,力倡理性(logic)与情感(lyric)的统一,追求融契真善美“充实而又光辉”的理想人格。“书生自有逍遥处,苦乐忧愁尽化诗”,先生自作的这句诗语既是他波澜起伏人生的写照,也是其诗化哲学思想最生动的灵魂所在。 道言与人言 大言与小言 讨论诗化哲学,不能绕过对语言本身的深入研究。张世英援引西方现当代哲学与美学思想,详细阐明了诗的语言与非诗语言之间的区别。张先生认为,西方传统哲学发展到现当代哲学经历了一次重要的语言学转向。“哲学所讨论的重要问题从主客关系转向了语言与世界的关系,由主客关系的观点转向了人与万物融合的观点”。人与世界之所以能在现实生活世界中融为一体,正是因为语言对世界的开启与建构。这一层面的语言,揭示了在场与不在场、显现与隐蔽的结合,是为“道言”“大言”,即诗的语言。而紧盯和拘泥于“直观在场”的语言,是为“人言”“小言”,即非诗的语言。 通过援引狄尔泰与伽达默尔的观点,张先生深入讨论了语言的诗性特质,认为它是指“语言都有从说出的东西中暗示未说出的东西的特点”。这种诗性特质的意义在于使个人既保持独特性,又能使其与他人取得共识与相互认同。遗憾的是,日常语言并未将这一诗性特质发挥出来,从而异化堕落为非诗的语言。唯有诗的语言才能引领人不断超越在场,走进“澄明”与“本真状态”的自由境界,实现海德格尔称颂的“诗意地栖居”。在张先生的理论中,诗的语言并不局限于诗歌,而是囊括文学、绘画、雕塑等在内的广泛的审美艺术形式。 他又进一步从三个方面阐述诗的语言与非诗语言之间的区别。首先,二者对于感性对象与概念的依赖程度不同。诗的语言可以独立于感性对象与概念,并不需要符合普遍性概念的东西在场。非诗的语言与概念式的语言则强调感性直观对象的在场,要求符合逻辑概念之理。其次,二者的存在论根据不同。概念式语言以主客关系为前提,将在场与不在场、显现与隐蔽割裂;诗的语言以人与世界的融合为存在论根源,追求在场与不在场、显现与隐蔽之间的融合。再次,诗的语言具有独特性、一次性特征,能够创造性地把握到真意与境界;非诗语言只能把握一些普遍、抽象的内容,而面对真意、境界之类的“不可说”的内容时显得无能为力。 张先生强调人生境界的提升,提倡以艺术审美的神圣之光照亮人的生活。他要探讨的是,哲学如何与审美、艺术相互融通,进而走向现实化与诗化。张先生以此表达了中国哲学走向诗化,并在科学日益繁荣昌盛的今天以新姿态走向世界的美好愿景。即在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哲学之美基础上,使当代中国哲学回归现实,摆脱“寻找最普遍规律之学的界定”,跳出“停留在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走向普罗大众,成为艺术的哲学、诗化的哲学,成为“提高人生境界之学”。 哲学是什么?哲学应当研究什么?当代社会,科学迅猛发展冲击传统形而上学建构。有学者甚至认为,未来的哲学应当是科学哲学。我们也许无法轻易反驳这一观点,但我们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哲学与人的生命存在密不可分。人之生命需要的不仅是逻辑和分析,以及技术文明所带来的生活环境的改善,更加渴望的是一个能够使灵魂得以安放的场所。诗化哲学,正是一个颇为合适的灵魂归处。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