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满天星斗一窗含 于 2012-10-10 05:43 编辑
水样年华 (中篇小说) 周国平 (续上) 5 我实在没想到,何芳会突然给我来这么一下。看来该女子大脑发达,智商奇高。但她仍然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雨衣是我的,我想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再怎么整,也不可能整成我希望的那种,就算她将整个雨衣重新设计一下,也不是我的目的。因为此时的雨衣不再具有使用功能的性质,雨衣者,媒介也!然后,我又将雨衣送给了何芳,我只对她说了这样几句话:“你别再为雨衣的事情纠结了,别说是你将雨衣弄了两个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扣眼,就算是你用金水将雨衣整个儿镀上,我都不会承认现在的雨衣是历史的雨衣。”何芳很固执,她说这不成,我干嘛要好好的欠你一件雨衣?我说雨衣的事情其实我早就忘了,雨衣对于我现在也是个淘汰的工具,我现在已经有了四把雨伞,我在我大舅那里拿了一把,我二舅那里也拿了一把,我大姨二姨处均各自拿了一把,我都没打算还,他们也没打算让我还,这是绿豆芝麻的小事…….我们俩正在马路边的枫树下争论,忽然跑过来一个孩子,这小子一看就是个鬼精灵,两只眼睛滑溜溜的转动。小孩说:“叔叔阿姨你们是在吵架吗?我奶奶说年轻夫妻吵架都是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谁当家,不要吵了好吗?我给你们一人一颗糖吃!”这小子才七、八岁,语言流利,童音清脆,是将来做相声演员的料。这小孩子的出现,将我与何芳弄得哭笑不得。我用手拨弄了一下小孩的头,说小屁孩,我与阿姨不是在吵架,我们是在讨论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这个问题你还不懂,你奶奶大概也不太懂。小子还很倔强,他说你胡说我奶奶什么都懂,一加一等于二我也懂,我老师教过我。小男孩歪着脖子撅着嘴,小小人儿摆出一副石敢当的气魄,看来他还不想走。我说小爷,我与阿姨还有正事,你回家去做作业好不好?小孩说那你们不吵架了吗?我说我与阿姨是好朋友怎么会吵架?小男孩这才转身走了。送走了这个小天使,我和何芳对雨衣的事情已觉得很无趣了。何芳说:“算了,你是成心要我欠你一件雨衣的情,但实际上我也不欠你什么,因为我努力还给你是你不要。” 6 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我想起来还是这样记忆犹新。何芳与我有缘,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因为雨衣这件事的磨合,何芳对我已经不再是眼中无人,她对我稍微有点眼色,有时候甚至还认真的看看我。假如她看过《水浒传》,就会马上想到《水浒传》上的两个典型人物,一个叫武大,一个叫王英。但是她自己既不似潘金莲又不似扈三娘。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若要进一步的发展,虽然困难重重,但也不是不可能。 我每月按照既定的计划去何芳所在的银行存上5块钱,有时候何芳正在岗,有时候不是她的班。她在岗时,我当然就毫不犹豫地成了她贵行的储蓄客户,她若是不当班,本客户架子就比较大,扭头就走。 我的这种行为显得非常的直露, 时间一长,就有人看出了端倪。看出端倪的是一个与何芳坐在对面的白净小伙子。他有一天对何芳说:“我经常看到有个矮子每月都要来存5块钱,你在时,他就让你办手续,你不在时,他扭头就走,非得在你当班时他才会存钱,这个矮个子若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对你有什么想法。”何芳说你别瞎扯淡,那个人是变电所的,脑子不但没病,而且非常聪明,你以后别乱说人家。小白脸在一个女性面前攻击另一个男性,行为很卑鄙,但他说的也是事实,本矮子的确是他说的那样,对何芳怀有某种目的。后来何芳问我是不是真的像小白脸说的那样,只在她手上存钱,不在别人手上存钱?我说情况还真是这样。我在何芳面前承认自己的行为有点偏激,说以后我会注意修正。何芳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喜欢在我手上存钱就在我手上存钱吧。 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当你的对象对你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这种认可,一定会使你欣喜若狂,心痒难煞。 7 本人29岁,年青无为。本人身无武功,但童子功比较实在。有人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去找个姑娘结婚。这个问我的人,我真该抽他两个耳光。就算他的眼睛不好,也应该看到本人的海拔有限,至今未曾将自己许配出去,此乃先天之缺陷。我在后天也努力了不少,用橡皮筋一头绑在脚脖子上一头栓在床尾,就这样在床上睡了十三年,直到完全发育,也没见多长出几公分来,效果如揠苗助长,徒劳无功。此有用之身躯到何年何月才会被人发现我这浓缩之精华耶?本人实在没有把握。 当时变电所里未婚的小伙子大约也有四、五个,他们都长得高大健壮,站在树下能摘桃子,手能摸到篮球架子上的进球篮。他们虽然自身条件好,但有些问题还要来向我来请教。譬如甲同事问我:写情书时,怎样来形容对方的美丽?我说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瘦女叫飞燕,胖女叫玉环,不胖不瘦就是你对象了。甲同事说,我对象有点胖,不是不胖不瘦啊。我说混蛋,你爱她难道连胖点都不能包涵?甲同事挠了挠头皮,说:“你干脆就给我个形容词,省得我去翻字典。”我说你笨乎?你又不是医生给人体检,管她胖不胖瘦不瘦的,你就描述一下她的眼睛,就说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能养鱼。“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对象戴眼镜啊!”甲同事说。我说我真服了你,你如果没话说,就说她的脸像个红苹果总成了吧!“哼,这么个庸俗词儿谁不会?算了,问你你也是二百五,求人还不如求己,我自己写去。”乙同事问我的问题是:第一次去对象家里应该带点什么礼物?我说你对象父亲的身体好不好?你对象的母亲穿戴花哨不花哨?乙同事说:“她父亲身体很好,她母亲是良家妇女。”我说这就好办了,男人的人生,无非烟酒茶;女人的人生,无非衣香粉。烟酒茶,衣香粉,你一样带点去就行。乙同事听后,一拳擂在我的胸部上,差点打了我个后空翻。说:“你以为你在编小说哩,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带那些玩意去岂不要笑掉人的大牙?算了,问你你也是个二百五,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想去。” 本人胡诌的主意被人推翻,这只能证明一件事:他们所请教的高手是个二百五,他自己的对象还不知姓甚名谁呢! 8 因为我身材长得短了一点,属人类中的微生物,心里一直是个疙瘩,喝下半斤烧酒都解不开的疙瘩。在这个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不是被别人折磨,而是自己折磨自己。我常常在房里开着白炽灯看光影,雪白的墙壁上有个高级动物的影子,怎么看都像是皮影戏里的小人儿。这件事情让人羞愧难当,五心烦躁。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我开始写日记了。这些日记写得就像是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一把血一把泪。简直惨不忍睹,看之断肠。日记里写的无非是因自己身高所受到的委屈、白眼、漠视等,最主要的苦恼是,我这童子功何时能破?我的青春年华转眼即逝,总不能让我一辈子都住在单身宿舍里吧。 雨衣事件之后,在与何芳相识的一年零二十八天里,何仙姑终于答应我去她的住所里看看。我当时听到她是这样说的:“我有个同学擅长写诗,并且发表了很多,我看你也喜欢看书,是不是也写过诗?”我说写诗?那玩意我玩了十几年,后来听说写诗的人写到最后,不是疯狂就是性变态,所以我就不玩了,不过有时候也还偷偷写一点,只是不太专心。何芳说那是胡说八道,我同学非常正常,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个才女,她很腼腆,不太爱说话。这样吧,哪天我同学来时,我请你去我那里,你们聊聊如何?我心里想我才懒得与她聊呢,不过有机会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倒是求之不得。就这样,三天后,我第一次踏进了她的香闺。当时她同学正坐在她床上,身上披着一件粉红色棉袄,戴着墨镜,模样看起来倒还端正。我进去时,此女站起身,她朝我身上一通扫描,她扫描之后的结论就是一句问话:“你就是变电所的那位吧?”我说我是变电所里的副主值,对拉闸合闸比较熟练。我的意思是她说话就像个闸门,怎么如此开通呢?此女说我对你的职业不太感兴趣,你这个人嘛…..她又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模样还行,就是……就是稍微那个了一点啦。我弄不清这个鬼女人怎么我刚进来就对我指手画脚,而且言下之意还有揭我短的意思。我转脸看了看何芳,何芳说你坐下来说吧。何芳房里就一把藤椅,她和她的同学坐在床上,让我坐在藤椅上。我坐在藤椅上,表面镇静,其实心里如怀揣小鹿。何方说我来介绍一下,她指了一下墨镜女说这是我同学白如冰,然后又指着我说这位是劳海。墨镜女又开口说话了,她说我听何芳说你喜欢看书是吗?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是没事乱看。哦,都是看些什么书?我说这个就没一定了,我看过《三字经》、《菜根谭》、《水浒传》、《儒林外史》、《青春之歌》等,还有老外的一些书。老外的书看过后我书名不记得,著作人不记得,主人翁不记得,他们名字都太长了。墨镜女不理我了,她转身对何芳说:“他这也叫看书的?”何芳扑哧一笑,说你别听同他胡说,他的才华不下于你哩,他的小说写得极好,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是个很有名气的业余作家呢。白如冰有点不信,她问我,你真的是何芳说的那样吗?是个业余作家?我说只有一点不是,我没什么名气。墨镜女一拍手,说太好了,终于有同道了。我在何方那里大概坐了两个多小时,何芳很少说话,何芳先对我说她的同学不太爱说话,依我看她同学不是不太爱说话,而是太爱说话了。我当时的想法是:何芳叫我来,是不是让她同学看看我,然后帮她参谋一下。我出来时,何芳送我出门,然后悄悄的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何芳撇了撇嘴,说:“她呗,白如冰,你认为合适不?这时候我才明白了,原来何芳是在为我这棵苦苓树配搭荞麦花呢! 我在何芳那里回来时候,天上挂着月亮,那清清的冷光,让我感到心里凉飕飕的。我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什么都懒得想。 9 我记得何芳问我白如冰怎么样?我对何芳说她不怎么样,因为她是你好朋友,我不愿意说她坏话,但她的确不怎么样。 我这样说白如冰很不对,其实她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但当时我的心情恶劣,心里有股邪火,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何芳知道她给我介绍的对象,令我很不满意,甚至还有些伤感情。何芳给我介绍对象的意图,我又没患脑震荡,心里明镜似的。但我不恨她,她看不上我,当然有她的理由,正如我看上她也是有理由的。她很美而我很丑,只有丑向往美,哪有美向往丑呢? 我知道我与何芳的故事已经到了结局之前的平静。但诗意生活的我,仍然很期望在我的眼里出现一道彩虹,在这个水样的流年里给我一个美丽的刹那。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人有时候自己骗骗自己,也是一种解毒剂。 命运也罢,无奈也罢,失恋或者分离,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只有一种东西让我们的生活充满色彩,她光芒耀眼却又令人心碎,那就是:在人流里,你发现了一种美,并且终身记得她,永远怀想。为此,我给何芳去了一封信,最先的也是最后的: 何芳女士: 年来的打扰,使你倍受牵扯。雨衣事件,本为静水微澜,投而击石者,乃我所为。衣帽挖洞,亦属无稽。五年前与你一见,已成最美回忆。四年后得你微赐,亦熟亦友尔。缘于今尽,非人力所为矣。 一花一世界,一人一历程。祝体康情美,多福多币多欢乐! 兔年春季 劳海 我给何芳写了这封信,寄出之后,我就背着包裹,一个人去旅行。
2012年10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