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祭 我居住的三楼窗下有两株樟树,晨起卷帘,兀地不见了,妻子告诉我,因其枯朽,昨日已被砍伐。我与这两株樟树朝夕相处已郁结了深深的感情,一旦失落不免有些惆怅。
我眷恋着这树。他们立在我的窗下十年,与我晨昏相伴,它们的叶稠叶落,飒飒弄风,曾在我寂寞的时刻给我的心境以多多少少慰藉。母亲辞世的前一天,我搂着她老人家去阳台小卧,她躺在樟树伸过来几树枝桠编织的绿荫里十分安详,断断续续赞着樟树对她的好,做儿女的哪会想到对大自然这么亲近的老人翌日竟会决计启程西行。樟树无言,却收藏着我内心里诸如这一叠一叠往事的回忆。如今,樟树也走了,叫我上哪儿追寻这往事的踪影去?
妻惊诧于我喋喋不休地埋怨那几个砍伐着。她想不到的,树与我之间,怎么能以为它没有感情便泯灭在它身畔曾经沉浮过的嘻笑怒骂、荣辱功过呢?鲁迅的窗外也有过两株树,不过不是樟树,而是枣树。我到过鲁迅故居,枣树早已朽去,但是,它们却永远留在这位大文豪的《秋夜》里。我窗下的这两株樟树,境遇比鲁迅窗下的枣树悲惨不知多少,它们遇不上大手笔的点化,只能无声无息永远离开它们曾经生存并绿荫过的世界,再不为人所忆及了。我时常想,不同的人的不同的死之结局,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诸位大概不会责怪我的这种心境的。我常常会在孤灯只影的书房里藉着某些参照物去回顾我已逝去的岁月,不论这人生之旅是顺畅的还是凄惶的。人谓我这是自寻烦恼,我谓人这是人之常情。君不见,年迈的祖母,何以还会日夜不卸下她婚嫁时的那对玉镯;时来运转的父亲,何以还会耿耿于怀那年月受辱胯下所留下的伤疤;白发依稀的妻子,何以还要经常回眸豆蔻年华时月下的初吻。这两株樟树,伴我十年,我看见它们便看见了自己十年间的波谷颠簸和我与亲人们的生离死别,今日它们因枯朽而遭砍伐,难道我就不能为它们感叹唏嘘吗?
我的窗对面是一幢刚刚峻工的教学大楼,楼前的绿化据说要延伸到我的窗下来。诚如是,不用多久,推窗眺望,扑进我眼帘的准又是桃红李白,玉兰飘香了。但是,我总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记起了桓温北伐路过京城时,看见当年自己亲手种下的树已有十围粗了,由树及人,感怀不已,觉得岁月流逝得太快了,他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窗下来日的树木花草,仍会与一些人的命运和生存相伴,其间的是是非非,离合悲欢,壮烈萧条也好,喧嚣孤寂也罢,己不是我的笔墨所能记录,不是我的感情所能寄托的了。二十年吧三十年吧,我也许己经和我的樟树一般,早已走完这茫茫人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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