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手势表达与毛泽东诗词文化气象 手势也是一种“语言”,一种发自内心、连通着气质、形之于肢体的“语言”,其中蕴含着许多关于做手势者的独特信息。只要到过敦煌石窟的人,都可能为那数以千计的佛像的千姿百态的手势感到精神震撼,从中感受和揣测到佛门启示世俗的丰富复杂的意义。佛像手势是人间手势的模式化、仪式化和神圣化。在人间世界,手势有时联系着人的习性和品格。毛泽东的手势极能体现他的气象,我们只要翻阅他的历史照片,在延安,在天安门,在抗大讲堂,在重大会议,都会感觉到他的手势非常直观、非常生动地展示着他的心迹和气度。毛泽东赴重庆谈判,在飞机大门上举起白色通帽向欢迎的人群招手,被摄影师抢拍下来的这一瞬间手势,拂动着历史风云,报告文学家方纪写了名文《挥手之间》,展示和发掘了这一手势可能具有的意义和风采。 毛泽东诗词的不少语句,都可能刺激我们对诗家手势的联想,无以名之,姑称为“潜在的手势”。直接见诸文字的“显在的手势”,也令人难忘。较早出现是1923年告别杨开慧夫人的《贺新郎》:“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毛泽东对词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他由此改写了“词为艳科”、以婉约为常态和大宗的文体生命形态。这首《贺新郎》的总格调偏于婉约,却以一个坚毅的手势,摆脱恩爱夫妻述说“算人间知己吾与汝”的愁丝恨缕,以豪放来牵引这番婉约。惟此,才能把首阕的结尾改作“人有病,天知否?”的反问,把全篇的结尾改作“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的期待。没有如此手势打头,是难以牵引如此突生刚劲的结尾的。也就是说,一个手势表达他献身革命的情志,从而把状写柔情的婉约纳入投身事业的豪放的框架之中了。 另两个手势,一是《沁园春·长沙》中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二是《清平乐·六盘山》中的“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指点”是少年才俊的意气风发,“屈指”是长征胜利后的哲学反思。一者俊逸,一者从容,都体现了动人的精神气象。毛泽东的手指似乎既可以屈入二万里路程,又可以弹出三十八年的时间,令人不得不赞叹这真是超级大力士的手指。弹指源自佛家的“一弹指”,极言时间短促,如司空图《偶书》诗云:“平生多少事,弹指一时休”,发出了对人生有限性的感慨。毛泽东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说:“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这样一弹指,弹出的竟然不是人生短促的慨叹,而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凌云壮志。他还写有一首《念奴娇》,竟把“弹指”当成习惯动作来重复:“弹指三十八年,人间变了,似天渊翻覆。”这次弹指力量更是不可估量,除了弹出了三十八年的时间外,还弹出了天翻地覆的历史效果,这也就是这首词接着写到的:“犹记当时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独有豪情,天际悬明月,风雷磅礴。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这些诗词以独有的手势,弹拨着时间,旋转了历史,挥动着情感,评点了天下风云,如此手势,诚可谓是一种推动历史进程,召唤和感染了亿万民众的出色的历史姿态。 毛泽东诗词可以看作中国共产党人创造现代历史的高耸入云的精神坐标,其间的气象是20世纪中国在艰难困苦的风云变幻中开国建国气象的诗性大展现,可做的大文章尚多,这里只不过开了一个头。毛泽东的词曾经“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也不妨一问:有谁的诗词能够有他那种人在马背,剑截昆仑,思接鲲鹏的魄力呢?不周山和昆仑山,在古人心目中是天柱、天梯,他诗词中那种对触倒不周山的老神话的新诠,以及倚天抽剑截昆仑的新神话的理想告示,无不使人感受到姿态雄伟、情感纵横,以浩然之气更新天地万象的历史力度和精神力度。所谓毛泽东诗词的精神气象,乃是一个巨人的心灵回响,回响在现代和未来的历史回音壁之上。由此可以走近他的诗词世界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