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田草 于 2020-10-3 20:03 编辑
原载:《七星》杂志总第10期1996、大连发电总厂《职工文学艺术作品选》1997、获小说类一等奖
马 倌 二 牛
田 草
那天,我在车站等车.对面有一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好生纳闷,不认识他呀!可那人还是盯着我看,突然他冲过来当胸给我一拳:“强哥!真的是你呀!” 这特有的动作,这响亮的嗓音,太熟悉了,我的面前一下子浮现出一个拖着大鼻子,打着赤脚,敞着怀,闪着机灵灵大眼睛的野小子——二牛。 我仔细打量着他: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头,黑红的脸膛,几缕细细的皱纹过早地爬上了额头,尽管西装革履但那不修边幅的形态,一眼便让人看出是个地道的乡下人,只有那双明亮而又深邃的大眼还流露有当年小马倌那特有的灵气。
“真想不到,二牛,是你!”我咚地还他一拳。
“强哥!你好!”
“二牛!你好!”
“哈哈------哈哈------”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二牛是我下乡插队时最最要好的朋友,那年我16 岁,二牛比我小一岁,不过他人长得却比我高出半个头。虽说他年纪小,可力气大,胆子更大,鬼点子也多,在村里那群半大孩子堆里算是个“头儿”。
那年,自从有了知青插队,这看山的活就派给知青了。也许是因为在那饿肚子的年代,唯有知青看山最铁面无私了,我也毫不例外地被队里派上了这出力不讨好专门得罪人的差事。
初秋时节,太阳晒得大地懒洋洋的,南坨的山坡上那一片片的玉米和花生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苞米的叶子已开始泛黄,这时的苞米最嫩了。花生也一样,把壳涨得鼓鼓的,听老农说现在正是果实扎浆的最后时分。
到了成熟的季节,总免不了有人扒花生,偷苞米,好端端的一片花生地常常被拨的东一簇、西一簇的,苞米棒子也常常会不翼而飞。自从我上任后每天拎着镰刀早出晚归,从这片地转悠到那片地,丢失的现象大大减少了。有一天老队长一高兴竞当众封了我个“看山王”的绰号,社员们也都夸讲我,常常对我竖起大拇指。可有一个人却让我头痛,那便是野小子——二牛。
二牛是队里的小马倌,专管放养队里的小马驹、小毛驴。跟在他后边的是一群放猪、放羊、打猪草的半大小子。一个个野得很,常常恶作剧,有时在你经过的路上挖个小坑,盖上茅草,冷不防跌你个跟头。最可气的是,二牛常常带领他的小伙伴,乘我不在时来捣乱,不是拨几墩花生,就是掰几穗苞米,弄的我好没面子。说心里话,我打心眼里懒得与这群又土又野的毛小子打交道,可事与愿违,你越烦他们,他们却越戏弄你------ 一天中午刚吃过饭,我远远望见西边那块地边沟里冒起了青烟,“一定是二牛他们在烧玉米吃”我猜想。我悄悄地绕过去,只见一把已熄灭了火的茅草还冒着青烟,接着东头又冒起了青烟,还夹着嘻嘻哈哈的喊声:“浑小子,过来抓呀,我们在这哪!”。二牛这种游击战常常搞的我晕头转向,我发誓,一定要抓住他们,让队里狠狠地处罚他们,方解我心头之恨。二牛那小子也放出风来,说非给我点颜色瞧瞧。 那是一个燥热的下午,我围着南坨那块地绕了一大圈,觉得很疲乏,便坐在田埂上拿出只有没人时才敢偷看几眼的《红楼梦》来。不知哈时候二牛领着他的“童子军”在对面的野地里玩了起来,我暗自庆幸,这次他们倒是没来捣蛋。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便坐不住了,原来他们在玩“指桑骂槐”的游戏。 一个孩子的脸被用草灰涂了黑眼圈、八撇胡,额头上还歪歪斜斜地写着“城里人”三个字,样子难看极了。二牛骑在他的背上,嘴里不停的喊着:“驾!驾!城里来的混小子给我当马骑喽,叫我一声爷爷!” 那孩子果然叫道:“爷爷,不敢了,不敢了。”惹得那群孩子哄堂大笑。 二牛又叫道:“城里来的混小子,学狗叫爷爷饶你! ” “汪!——汪!——”那孩子真的学起了狗叫,二牛笑得前俯后仰,孩子们也跟着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的血直往脑门儿上涌,嗓子冒烟,我可再也忍不住了------ 我“嗷嗷”叫着冷不防冲过去掐住二牛的脖子把他掼在了地上,未等他爬起来便腾地一下子骑在了他的身上挥起了拳头。二牛的嘴角流着血,我的手背也划破了------ “上啊!你们怎么不上了!谁再惹我,我就捶死谁!”我紧握着双拳像一个怒金刚一样站在那儿喊道。那群孩子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震住了,谁也没敢往前靠。
二牛泥猴样的站了起来,撸了一把带血的鼻涕,“呸!呸!”恨恨的将嘴里边的沙土啐到地上。 “哼!你等着瞧!”在两个大一点孩子的拖拉下离开了地头。 其实我的心里也很打怵,要不是气急了,也许------ 不知是刚才紧张过度,还是现在攥着镰刀的手握的太紧,反正这会儿身上手上是大汗淋漓。但不管咋说,瞧着二牛那副狼狈像,我就得意极了,我夹着书挺着胸像个得胜的将军凯旋而归。打那以后,我这“看山王”的绰号便传得更响了。
以后的几日,我总是手不离镰刀,心里十分提防着那群野小子,我不再苛刻地追逐探查他们,有时对他们的越格行为还会故意放一码。说来也怪,自从那次打架后,那群毛小子却逐渐靠近了我,我便摆出一付温和亲近的面孔。
“喂!想听故事吗?”我常不失时机地这样问。 “想听!”小伙伴们异口同声。
“好吧,今儿个我给你们说个《水泊梁山》 ------” “强哥,让俺拔几墩果子(当地称花生叫果子)解解馋吧。”最小的狗娃总是缠缠我。 “好吧,到地角角去拔,可别让外人看见了。”我有时顺水推舟的也来点小恩小惠。 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这个“看山王”快变成了“孩子头”了。可唯有二牛不靠前,他总是在远处狠狠在瞅着我。有一天,他踢了狗娃一脚,骂他是“叛徒”,狗娃“哇哇”的哭了起来,许多孩子便不再理他了。我知道二牛准是为我夺了他的“童子军”更加恨我了。那次在路上我俩走了个碰头,他高昂着头,死盯着我,胸脯一起一伏的,活像个好斗的小公鸡。我心里核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那天黄昏,大风刮的旷野一片昏暗,太阳好像要被风刮下去似的落的很快,望着远处小山村的上空冒起的缕缕炊烟,我仿佛觉得肚子咕咕大叫,便加快了脚步,沿着河堤向村里走去。河堤上是队里最大的一片苞米地,许是靠近河的缘故,这里的苞米长得格外高大,棒子鼓突突的粒粒饱满。
我倒提着镰刀正走着,忽然看到前边河堤下有几匹小马驹东一个、西一个,这不是二牛放的马吗?他人呢!我灵机一动钻进了苞米地。
晚风吹的青纱帐“沙沙”作响,可我分明听到了“咔嚓”的声响,我屏住了呼吸,寻声细瞧,只见一人拐着个盖满猪草的小筐匆忙而出,正是二牛。 “好啊,二牛!你竟敢偷队里的苞米,给我站住!”我大喊一声,冷不丁跳了出来。 二牛一惊,连筐也掉到了地上,从翻倒的猪草下面洒落出几穗苞米。我一个箭步跳上前,抓起二牛的筐说道:“这回人赃俱全,你还说什么!队里有章程偷一穗苞米罚一块钱,还要挂上苞米穗子游村----- 哼!跟我到队部去!” 二牛楞楞的,握着拳站在那,大瞪着眼------ “我------我------ 我这------”嗫嗫的,见我虎着脸,瞪着眼,终于啥也没说,一摔手往村里跑去。
我拾起了洒落的苞米,心想这回看你二牛服不服我,老队长一定会表扬我。想起二牛以前耍弄我的情景,禁不住恨恨的,真想马上看到二牛脖子上挂着苞米穗子游村是什么样子。我拐着筐大步流星朝队部走去,路过二牛家的后窗口,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声,我不由的停住了脚步。
“你这孩子,作死呀!不好好看你的马,谁让你偷队里的苞米-----”
“妈,我-----我-----看你这两天病又重了,光喝稀粥,我-----我想-----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 “打你,打你有啥用,牛子啊,你真不懂事,你爹死的早,妈拉扯你们几个容易吗?再咋样也不能偷队里的苞米呀!丢人不说,咱家现在还欠队里的口粮钱,上哪弄钱交罚款啊----”接着传来二牛妈伤心的哭泣声。 我顺着后窗向里望去不禁愕然,拖着鼻涕的三牛光着腚坐在灶坑前哭,二牛抱着头蹲在门口任凭二牛妈边哭边数落着。我下意识地瞧了瞧这被烟火熏黑了的破灶房,锅灶上放着一个破瓦盆,里面有几块黑糊糊的菜饼子,一口破裂了边用铁丝箍着的水缸歪斜在墙角,破窗框上的塑料布露着好几个洞-----
这一幕幕的情景,象闪电刺的我脑子发木,我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透不过气来,脑子里又浮现出二牛拐着盖满猪草的小筐匆匆跑出苞米地的情景。我抱着筐向前走去,队部就在前边,不知咋的却拐到了二牛家的门口。用碎石堆垛的院墙已有几处塌落,荆条编制的柴门歪斜在一边,我把筐轻轻地放下,默默地走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我做的对还是不对?我总是在问自己,迷迷糊糊不知啥时才睡着了。 “小强!太阳照屁股了,还不起来。”同屋的知青喊我。几乎一夜未睡,脑袋沉沉的,我不情愿地钻出了被窝。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抓起了块饼子和两根大葱便稀里糊涂地向地里走去。
南坨地边,二牛约好了似地早在那儿等我,我一愣,见二牛眼睛红红的,他从小褂里捧出几个热呼呼的鸡蛋,红着脸送到我面前,笨嘴拙舌地说:“强哥,你-----你吃-----你吃呀!我妈说你是个好人----- 以前是我不好----- ” 我一把位住他,不好意思地说:“瞧你,是我不好,上次我不该-----来,咱们一块吃”。 这一天,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二牛问我:“强哥,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说:“我还想回城像我爸爸一样当个好工人,什么机器都会开,你呢?” “我长大了当队长,领着大伙把咱村治好,像西游记里的花果山一样,让我妈,让大伙再也不挨饿,不受穷------”
真是不打不成交,从此我俩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整天一起看山,一起玩耍,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秋收开始了,割完的山地空旷旷的。二牛教我骑小马,骑在马背上迎风疾驶,真像是腾云驾雾,好过瘾。豆子地收完了,二牛教我挖地鼠,嘿!鼠洞中还能掏出好些豆子呢,用干牛粪烤豆子别提有多香了。花生地起完了,鸟儿落滩觅食了,二牛用河边水柳枝做了一个扣鸟架,教我扣鸠鹳鸟。他用花生做食饵插在铁丝上,用细绳挽成扣子套在弓形的架上,然后把这些全埋在浅土中,只露出食饵。 “扣鸟架要正面顺垅下,三面高一面低,飞鸟落下总是顶风站,低的一面要朝鸟头才容易琢,赶鸟不能直赶,会惊飞的,要来回走动,别迎着鸟站,这样鸟才上套------”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边示范边解说,俨然是个小老师。我望着他那蓬头垢面却闪着一对机灵的大眼,稚气未消却憨厚可掬的样子,忽然觉得他并非那样野性,他总给我一种像刚认识的新鲜感,我不由的笑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又是一个金色的秋天,我被选送回城当工人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乡亲们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来看我,可唯独我盼望的那个人却没来。第二天,乡亲们送我上路,要离开这朝昔相处的小山村了,心头说不出是一种啥滋味。告别了乡亲们,我背着行李直奔公社的大路走去,拐过河堤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 “强哥!俺等你好久了。” “二牛!是你!昨个儿你上哪去了,我要走了。”我难过地说。 “强哥,俺是特地送你到公社车站的,昨晚俺给你做-----,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俺妈让你把这些带上给城里的你爸妈尝尝鲜。” 说着,二牛从背上的大包里摸出几个熟鸡蛋塞到我的手里。我看见大包里装满了花生、地瓜干、柿饼、山楂之类的土特产。一路上,二牛像换了个人,背着我的行李只是默默地走着,汗水湿透了他的小褂,几次我要背包裹他都执意不肯,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便由他去了。 车站终于到了。 “强哥,还能来看俺吗?可别忘了俺-----”从不落泪的二牛此时已是眼泪汪汪,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车来了,我恋恋不舍地跨上了长途客车。 “给!留个念想!”二牛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顺着车窗递给我。
“再见!强哥!”
“再见!二牛!”我使劲的摇着手,直到尘土淹没了渐渐远去的二牛的身影。
我一层层打开布包,是一张新做的扣鸟架,油亮的弓架,两头缠着红布条,用蛋清浸泡过的弓弦柔韧清亮。捧着这还带有二牛体温的扣鸟架,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回顾往事,总会记起小山村里那些难忘的故事,想起我和小马馆二牛的故事。我曾借出差的机会回去看过那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小山村,可二牛当兵走了,后来听说他复员后又回到小山村娶了个漂亮又能干的女孩,还真的当上了生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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