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漂三十年,我们站在源头④长河思源 今天传承什么样的长漂精神
1986年,丙寅虎年。 和《万历十五年》中说的“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相反,1986年是一个大事不断冲击人们脑电波的年份。 那是“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后的第十个年头,中国正如朝日在天,一派中兴气象喷薄欲出。 国内,发射了第一颗实用通信广播卫星;海军舰队第一次出国访问;环渤海经济区成立;国企改革启动,第一个国企破产;女排成为世界排球史上第一支获得“五连冠”的队伍…… 国际上,同样大事不断: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73秒钟后爆炸;苏联切尔诺贝利核能发电发生泄漏及爆炸事故;非洲蝗灾…… 在大事云集的1986年,长江漂流依然被评为当年的“十大新闻事件”,足见其震撼。 事隔30年,这场以11条生命为代价的中国早期探险科考活动,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发生的?当社会价值观和年轻一代的思想、眼界、抉择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再回看长江漂流,是否有了不一样的评价?在“屌丝文化”取代英雄主义的年代,在满屏情怀而信仰缺位的今天,所谓的“长漂精神”是否还能像当年那样引起共鸣并得以传承?当年《四川日报》记者写下“为理想千金一掷,终至献身,这是何等可贵的‘当代人品格’!”今天还会有人认为这是可贵的“品格”吗? 羊城晚报与广州市广播电视台派出摄制组前往采访的时候,甚至连一些当年的长漂队员都流露出了些许不自信: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为理想献身……隔了30年,还有人在乎这些吗? 是的。30年太久,世界已是瞬息万变。有人说今年没买到房就得再等个30年了!如今生活是不是只剩苟且?还有人关心诗和远方吗?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必要回看长江漂流吗?意义在哪里? 其实,也许正是这样遍地喧嚣的年代,我们更应提出这样的思考:这一代中国年轻人的精神家园在哪里?面对家与国,民族与世界,环保与生命这些宏大的命题,今天的我们,有没有不一样的答案? 火红的1980年代 国内外的对比与历史的反照,令许多亲历1980年代的“过来人”相信,他们当时生活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好的年代”。 从“文革”浩劫中走出来的新一代中国人,既有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的奋发图强,也有崔健《一无所有》式的焦灼迷惘;年轻人不仅心里充满国家中兴的愿望,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思想的自由,躁动的青春无处安放…… 当其时,任何体现国家振兴的事件都可能变成全民性振奋的强心剂。奥运会的首金,女排的五联冠,都让人上街游行庆祝。中国人太渴望强盛、崛起,太渴望被世界认可;具体到个体,太多年轻人受英雄主义的教育熏陶长大,渴望成为英雄、改变命运。 这里还要提及一个历史背景,一部名为《话说长江》的25集人文纪录片当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创造了40%的收视颠峰。国人首次看到长江的波澜壮阔与静水深流,澎湃的激情和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在胸中激荡。 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总指挥侯惠仁已是87岁高龄 李妹妍 摄 那时,如果有人说,这条亚洲第一长河的首漂权要出让给美国人了,自认为受尽了压迫凌辱终于站起来了的中国人,能接受吗? 当然不能! 只有理解了这样的大背景,才会明白为什么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会投身到这一场狂飙突进的探险活动中,才会明白为什么1986年的长江漂流会从一场自发自觉的探险运动变成了一场震动神州的爱国主义运动。 长漂最早的组织者之一、中科院成都地理所山地地理研究室原党支部书记解晋康回忆,组织长漂一事经媒体报道后,地理所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来信,还有小学生随信寄来了自己几分几角的零花钱。那种万众一心的程度,可能只在1998抗洪和2008年汶川地震后才重现过。 狂热的爱曾是集体语境 江水奔流,虎跳咆啸。 1986年9月10日,洛阳队在“长枪短炮”包围下立誓:“宁可不要命也要完成漂流!” 看似平静的金沙江正在积蓄着爆发的力量 冯春供图 洛阳队是一群工人自发集结的,“文革”时不少人都当过红卫兵、红小兵,长漂前“把锅炉烧翻了也没法实现(当英雄的梦想)”。科漂队很多队员此前也是工人,吃大锅饭的日子似乎一眼望得到头。他们想象中的漂流也许是“游山玩水”,也许是“建功立业”,反正有机会,谁也不愿放过。 历史系毕业的李大放,是长漂队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并不讳言自己当年在绵竹一所中学当历史老师感到厌倦而迷茫,在长江边长大的他就想去看看。可是在当年那样的语境之下,李大放的那点小心思,根本说不出口。 漂虎跳峡前,指挥部宣读了一封他母亲写来的家书: “如果他为国尽忠了,他哥哥已经做好了准备。尽管孩子是母亲所生,但他们是祖国母亲的。当国家、民族大业需要他们、呼唤他们时,就让他们去吧!” 全场沸腾,掌声雷动,热泪盈眶。 李大放一看,字迹根本就是他大哥的,“他生怕我退缩了”。但他还是“心里打鼓表面豪迈”地钻进了一片漆黑的密封舱,漂向未知的虎跳峡…… 当时的媒体称诵道:“生命、母爱,如果在民族大业面前,已不足轻重。” 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集体语境:国家,被放得前所未有的大,是大义;自家,都不过是小我、小利,只能藏在心里。《孟子》的“鱼与熊掌”在当时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大是大非的判断题,舍生取义被视作唯一正确的答案。 网易网友“蝈家猿首”回忆,1986年他正读初中,为尧茂书还专门写了纪念的作文。那个年代他表示非常理解:“不要回头说荒唐,身处在一个时代,自然会打上时代的烙印,探索自然和尊重生命没有矛盾,民族自豪感永远流淌在年轻人的血液里。” 生命比勇敢更重要 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总指挥、中科院成都分院原党组书记侯惠仁今年已是87岁高龄了。老人还住在当年中科院分配的老房改房里,房子不大,陈设不新,却被老两口收拾得整洁干净。他已多年不曾接受媒体访问,可思维依然极其清晰、表述也毫不含糊: 他说,一个时代的性格特征是以青年为标志的,“长漂精神”激励着一代青年人打破传统价值观,为实现个人价值而努力奋斗。“长江漂流精神包括以下几点:一是敢于竞争夺冠、为国争光;二是吃大苦耐大劳、艰苦奋斗;三是英勇拼搏、敢为天下先;还有就是科学求实、一丝不苟的精神。” 30年前,侯惠仁已近57岁,厅级干部,年届离休,用今天的眼光看,他当长漂队的总指挥于晋升无益,所为何来?可他还是和长漂队员一起骑马翻山跃岭穿越无人区考察沿岸地形,还因堕马摔断了手臂。在长漂队员牺牲后,他更是被卷入舆论漩涡中。 30年前下虎跳峡峡谷 冯春供图 “如果此事放在今天,人命关天,一定会被叫停。但在那时,人们一心想着只要有口气也要为国争光。”侯惠仁说,当年他确实精神压力很大,指挥部每天连夜开会,他甚至提出过弃漂虎跳峡。这在今天看来并非不可接受,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理性的必然选择,但当时在漂流队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弹。 包括新闻舆论也推波助澜,每天都有记者去询问队员漂不漂,认为不漂虎跳就是“孬种”、“造假”,整个环境已是势同骑虎、欲罢不能,就等着看一场惊涛骇浪里的“真人秀”。 最终,因“爱国”之名,长漂在中虎跳又祭出了两条鲜活的生命(分别是洛阳队的孙志岭和科漂队的随队记者万明)。 生命高于一切的理念,如今也许是种共识,但在那个年代并不能引起共鸣。洛阳队队长王茂军日记里记载着这么一件事:8月底,洛阳队在虎跳峡勘察时遇到两名记者,其中一名兴奋地向他们高喊:“美国队死了一个人!美国队也死了一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多年以后,有长漂队员开始为这个因高原反应引发肺水肿客死他乡的28岁美国摄影师大卫 夏普(DAVE SHIPPEE)扼腕叹息。只不过当年的他们,在狭隘的“民族主义”的大旗下根本看不清尊重生命的意义。 今天,很多老长漂队员已经认识到,漂流只是一项探险运动,可以挑战极限,但并不值得以生命为代价,更不需要像战争年代那样牺牲个体而赢得胜利。 很多长漂队员经历了那样一场“洗礼”,精神境界也大不相同。被喻为“长江三子”的杨欣、杨勇和冯春,至今都在从事与长江保护和漂流的相关工作。 松麦河口接应点 冯春供图 虽代价很大,他们依然心系长漂。几位主力队员,都有过近似的表述:长江漂流是发生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定历史事件,即使有人觉得我们是傻子、疯子、亡命之徒,但我们不曾后悔。他们认为,有的牺牲今天看来是可以避免的,但长漂精神即使放在今天,也有其闪光处。 侯惠仁说,时代再怎么发展变化,艰苦奋斗、英勇拼搏、科学求实这些长漂留下的精神财富不会过时。 回归理性的漂流探险 “中国人的长江,应当由中国人完成首漂!”这句由长江漂流第一人尧茂书留下的慷慨遗言,在相当一段时间是中科队与洛阳队的精神支柱。 18年后的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作为领队的冯春望着湍急的河水突然想到:美国人才不会在乎是不是美国人第一个漂流科罗拉多呢! 早在十年前,冯春累计漂流已超过一万公里,成为中国漂得最远的人。 塔城营地 冯春供图 为防止橡皮船被礁石撞破,队员将汽车内胎捆绑在船体的四周 冯春供图
他亲身经历和见证了中国漂流的四个重要的历史发展阶段:从1986年“长漂”、“黄漂”为代表的启蒙阶段,强调“一寸不落”、“全程漂流”;到1998年“雅漂”、“珠漂“为代表的成熟阶段,这时,中国的漂流探险界已趋理性、已经能平和地对待漂流,一些险峻之处以徒步探险代替,“珍惜生命”标志着我国的漂流探险已开始走向成熟。 2004年,他带领20多人的队伍走出中国,前往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这一阶段,中国人开始把漂流运动向世界拓展,既是漂流知识的拓展,也是眼界与胸怀的拓展。 到2016年,由国际漂流联合会主办的漂流“世界杯”,他作为总顾问帮助组织在青海玉树顺利开幕。来自10个国家的漂流健儿在长江玉树段各显身手。这时,已没有人像当年那么在意结果了,而更多地享受中流击水的刺激快乐,漂流不再担负那么多额外的意义,而回归运动本质了。 30年后,杨勇站在金沙江畔,眼前的这条江已经不复当年的壮怀激烈 李妹妍 摄 今天,我们这样爱国 30年前,爱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属于英雄。可这个国庆,央视一条《今天,我们这样爱国》的公益广告引来很多共鸣。 广告说:爱国,也可以是小人物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都说国很大,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呵护你的家人,关爱你的家庭,这就是爱国”; “保护我们生存的空间,让环境越来越好,为环境可持续发展付出自己的一点行动,这也是爱国”; 广告还举了好几个例子: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传下去;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努力拼搏;走出国门,遵守规则……这些都是 “爱国”。“我做的,你也能做。” 是的,爱国,不一定需要牺牲,只需要从爱自己,爱家,爱亲友,爱环境,与人为善做起。这也许是长漂过后三十年,今天的中国基本能够达成共识的理念。没有响亮的口号,但是实在、易行、接地气。 今天的中国人,也有了这样成熟与自信的心态,不再将一项体育运动与民族存亡和兴盛关联了。里约奥运会上,拿了铜牌的傅园慧甚至比金牌获奖者更受欢迎。人们欣赏她的真实、她的奋斗和她享受运动的这个过程。 从李宁败北汉城收到“夺命绳索”到傅园慧的走红,国民心态这30年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也许不亚于长江面貌的改变。 而回顾充满英雄主义的长漂,今天的青年,也许更应该问问:我们的精气神可以寄托在哪里?
策划统筹:曾璇 本版文字:曾璇摄影:李钢 李妹妍 微纪录片摄制:李钢 李妹妍 剪辑:李妹妍 监制:林兆均 友情合作:广州市广播电视台 来源|羊城派责编|陈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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