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因为肺疼、吐血进了医院,结果不出所料,又恶化了,可医生讲我能活到今天也是一个奇迹。的确对于我这种人而言,活一天也就赚一天。说句实话,这肺疼了十来年了,十年多前破产以后,我大病一场,末了又检测出这样的疾患,靠二叔的偏方才把条命吊到了今天。虽然烟瘾还是很大,但是每天由于要吸几个钟头的氧气才能以最好的状态给学生上课,所以起码那几个钟头是不能抽的。烟烧了自己不要紧,烧了别人就不好了。
言归正传,我从十年前就一直在考虑“人生末后一着”的意义了。我来自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虽然很多人认为我们这代人一生是“被骗了”、“白活了”,可我却总认为,在火红年代里,我学到了人生最宝贵的课程: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他没有沉溺在物质庸俗的海洋里,而是让生命挺拔屹立,燃烧成宇宙中最美丽的萤虹。况且我也并不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这不是我故作豪迈,而且作为共产党员,要相信辩证唯物主义、科学无神论,那一天会发生什么,答案应该是现成的。但是我童年遇到的一些事情却总令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一天也许是另外的模样。
事情发生在1970年代中期,当时的我刚刚上小学。我的家乡是广东西部的一个小镇,著名的“大雾岭自然保护区”就横亘在当地。在三十年前,镇这一级政权机构还叫“人民公社”,我们那就是“大成人民公社”。我家就在“大成人民公社”下最靠大雾岭的一个生产队。队里早年有一个“神棍”,也许就是某些人讲的巫医,姓陈,我们这些细路哥都叫他“陈牛鬼”,其时该人已有七十多岁了。但是听老人家说,他的确医好过很多人的病,还有人传说他会“请神”、“望气”、“探风水”,因为他“跟茅山道士学过”。在火红的年代里,这样的人肯定是专政的对象,理由也很简单:封建迷信。不过由于“陈牛鬼”是队里书记的同宗,所以每次运动对他而言,总还是手下留情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村里人从此对“陈牛鬼”敬而远之,也不妨碍他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只有“牛鬼”的称呼和那件怪事本身。
这时,批斗“孔老二”、“林秃子”的热浪已在退潮,全国搞得最多的还是治理整顿搞生产,在十年动乱时代,这是难得的安生时期。可就在这当口上,陈“牛鬼”拗不过别人的乞求,又一次去驱鬼治病,结果被觉悟颇高的知识青年抓了个“现行”。由于这下放到我们队里的知识青年文化高、面子大,队里尽管陈家族人占优,但还是讲不赢“青年知识”一套套的大段革命道理,加上“陈牛鬼”这次的“案情”是一男一女锁在房里“作法”,还讲不清是干了些什么。没办法,队里只好同意把“牛鬼”五花大绑押在全村人面前开会整肃。那时我虚岁才十一,刚刚读小学四年级,是个标准的“红小兵”,对于这等革命行动,自然是“欣欣然如岁之将至”,带着几个小伙伴爬上村场边的榕树上观赏大会的“现场直播”。
大会准时开始,陈“牛鬼”被革命小将押了上来。“牛鬼”人非常瘦,满头白发,驼得不成人样,虽然他的个头委实不高。我记得,当时还清晰地看到,陈“牛鬼”脸上尽是新鲜的血垢,看来在知识青年手里没少受苦。如那个时代所有此类大会一样,前面是联系实际政策的“开场白”(在伟大导师战无不胜思想领导下,人民们又抓住了社会主义的破坏者……),然后是暴风骤雨般的口号(尽管到了我爬树看大会时,口号已经有些稀稀拉拉,但是运动的烈度仍然可见一斑),接着是“苦主控诉”(各种各样有据无据的罪恶都被加在风暴中心的那个人身上,却不准那人声辩),这一切就如电脑程序一般按部就班进行着。
可是,怪事在大会快结束时发生了:大概是为首的知识青年认为对于这样的“穷寇”还应该猛猛地“痛打落水狗”一下,才能显示他们思想的战无不胜,因此提出,让“牛鬼”表演一下他的本事,以便更好地揭穿“封建迷信”之本质。没想到,“牛鬼”竟然同意了,还要求“拿一箩筐石头来”。信宜产石,大成又是重要建筑用石产地,采石场俯拾皆是,不一会,一箩筐石头就弄来了。而惊人一幕就在这时发生:只见陈“牛鬼”挣脱揪他的人,抓起石头就往嘴里塞,好像狼吞虎咽的不是坚硬的石头,而是美味的佳肴……如风卷残云般,一箩筐石头就吃了个精光。这还得了,知识青年们立刻又搬来了一箩筐石头让陈“牛鬼”吃,未料到,陈“牛鬼”再度吃完了这些石头……就这样,陈“牛鬼”连续吃完了五箩筐石头,却连肚皮也不见鼓上一寸,这当然让主持批斗会的人有点下不来台,只好草草宣布散会,发落陈“牛鬼”关半月禁闭,“勒令”不得再搞迷信了事。而就在散会以后,有人发现,队里养的两头猪肚子涨成了圆球,死在猪圈里,嘴里还含着石头……
从那以后,我对陈“牛鬼”一直又好奇,又害怕,经过陈“牛鬼”的住处都只敢绕道走,生怕“牛鬼”把我石头运到我肚子里。然后我考上了县城中学,再就上了大学。陈“牛鬼”继续或明或暗地做着自己的营生,除了种田以外。在1983年暑假回乡时,才发现陈“牛鬼”已经去世,听人说,他去世时“没有一个亲人来祭吊”,因为他的法术必须保持“童子之身”。我才知道,陈“牛鬼”一直活得很孤独。现在再度回想起这事,突然觉得我似乎应该为陈“牛鬼”做点什么,比如过年回去给他烧点纸之类,毕竟没人送他走,而我却也是要走的人,也许也不会有人送我走,这样我们在路上结个伴不也是挺有意思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