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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4 22:3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白条 于 2017-11-6 23:36 编辑

我外婆 我奶奶
李再明
我奶奶去世了。相隔两年,我外婆也去世了。我奶奶去世时九十五岁,我外婆去世时九十二岁。从此,我们螺山镇的大士街上,再也没有这两位小脚老太的身影,并且,永远也没有那代表一个时代的小脚了。
外婆家和我们家只隔着一条流水沟,相距五十米左右,水沟上铺着不知哪个年代的石碑,成为一座小桥。外婆和奶奶,这对老亲家,通过这小桥,不是你到我家来就是我到你家去。这小桥,见证了这对老亲家的几十年风雨阳光的平凡生活。
在那个时代,外婆家算得上富裕,而我们家却十分贫寒。听外婆讲,当初我妈是不愿意嫁给我爸的。最早外婆的一个儿子和奶奶的一个女儿定了娃娃亲,结果这定了亲的两个人还未成年就都早早夭折了。那时的人生得多,活得少。我外婆生了十多个小孩,活下来七个,我现在有两个舅舅,四个姨妈。我奶奶也生过九个小孩,活下来三个,因此我也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姑妈。既然这一对早夭的人开了联姻的先例,外婆接下来就将自己的四姑娘许配给奶奶的小儿子了。任凭我妈如何的不愿意,最终还是在我们家过起了清苦日子,并一口气生下了我们七个兄弟,除了排行第二的中途掉队,在一场平常的发烧中死去,其余六个均已长大成人。后来外婆常说,要不是她当初的辣蛮,哪有我们这一帮五大三粗的小子。
外婆家有三间砖瓦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厢房,共四间。外公有两兄弟,我们称为大外公和小外公,同理,两个外婆也就叫大外婆和小外婆。大外公和大外婆没有亲生孩子,一辈子也没有和小外公分家,共同养育着小外公的小孩。一直我都不知道我大外公没有小孩,因为两个外公外婆我们都是一样的亲,并且以为大舅是大外公的儿子,小舅是小外公的儿子。直到十几岁时和村里的大孩子吵架,在他们不怀好意的话语中我才得知这些情况。
相比外婆,我奶奶过的日子就清冷许多。我爷爷在我爸九岁时生病去世了,我大伯比我爸要大十多岁,当时已分家了。我奶奶就这样守寡,拉扯着我爸和我姑长大,过尽了苦日子。
从我记事开始,奶奶和外婆就是两个老太太了。外婆家里是外婆当家,所有事务由她打理。因为隔得近,并且当时我舅舅还没有结婚,我们家的小孩都是两家共养的。我们兄弟没少沾我外婆家的光,特别是我哥和我。我们那里的房子都是三间或两间的,门前有一屋檐,大门缩在屋檐下,这种门口叫生子口,我们家因为只有一间房,平平的构不成生子口。而偏偏是这没有生子口的房子,我妈却一口气生下了七个儿子。
当父母的床实在容纳不下我们兄弟时,我们就转移到外婆家去睡了。那时父母床上平时都有五六个人,也就是说一般都有三四个兄弟和父母同睡,共盖一床被子,可以想象那是一幅什么景象。冬天,一床棉被盖这么多人,不是这个的手伸到外面来了就是那个的脚蹬到人了,父母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分头而睡,照顾着这些不老实的男孩,母亲怀里还有吃奶的弟弟,有时伢哭崽叫,应接不暇。父亲身子很热,我们都爱抱着他睡,抱着他就如抱着一个暖炉,这也是我童年亲切的回忆。最先离开这个大床的当然是老大,接着就是我这个老二。反正外婆家离得近,起床后再到自己家吃饭,遇到外婆家菜好吃,就在外婆家吃,有时我们也端着饭跑到外婆家去吃菜。大外公有洪湖深处的渔民朋友,偶尔有人送新鲜的鱼过来。炎热的夏天,那鱼从湖里送到镇上,用鱼篓装着,里面铺着厚厚的水草,保持湿润,那些坐板鲫鱼的背乌黑发亮,嘴巴一张一合,尾巴一翘一翘的,新鲜生猛。外婆将鱼拿到后面灶间收拾干净,先将鱼煎得两面焦黄,再加上新鲜的青辣椒一煮,香鲜扑鼻,味道不知有多好。我们端着饭碗走过去,外公会用筷子夹个鱼尾巴放到我们的碗里,说,来吃个鱼尾巴。记得小时候,最美味的就是那鱼尾巴了。
外婆家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外婆每年都养一头猪,到过年时杀了,肉卖给生产队分给每家每户,猪内脏和下水就留给自家享用。大外公很会弄吃的,他最拿手的就是做卤猪肠,八角、桂皮加酱油,把猪肠卤成酱红色,当时闻到香味就会流口水了。再用猪骨头来煨湖藕,湖藕煨出来粉粉的,一样的诱人。还有腊鱼腊肉等等。晚上,接到通知的我爸妈还有其他的姨父姨妈们会聚到外婆家里,美美地吃上一顿。外公会和几个女婿喝酒,外婆会给我们盛菜盛饭。那是外婆家最红火的时候。
农村里的家务事,经常是需要两个人配合的,如推磨、绞把子等等,外婆和奶奶便成了最佳搭档。生产队里收割什么庄稼,我们的灶膛里就烧什么庄稼晒成的柴火。黄豆收完了,每家就会按人头分多少不等的黄豆梗,芝麻收了,就分芝麻梗,还有棉花梗、花生藤子等等。谷草是最多的,谷草也是一切柴火的包裹物。分柴火时,队里按每家人头分,在队里的大晒场上,将各家的柴火堆成一堆,上面放一张会计写的薄薄的纸,写着每家户主的名字和柴火的斤数。然后有专门喊人的,一般都是保管员之类,到每家门口喊一声分柴火了,我们便拿着扁担急急忙忙跑到晒场里找到自家的那一堆,一趟一趟挑回家,直到挑完。柴火到家,分得多,就码成一个柴草垛,成为储备柴。如果少,就当时摊开在屋前的空地上,让太阳晒干。到下午,便将那些柴草收成一个柴堆,蓬蓬松松的,外婆和奶奶便开始配合了。一个站着拿绞筒,一个坐在柴草边喂草。一般坐着的是外婆,站着的是奶奶。奶奶转动着绞子,那柴草便顺着外婆的手柔顺地成为一条粗粗的柴绳,差不多一米五左右时,便结束喂草,然后将那柴绳往回拉,奶奶往回走,那柴绳便被折成三段,这时奶奶手里的绞子头从草绳里拨出来,外婆将绳头扎进卷起来的草绳里,顺势扭为一个草把,像条麻花,适合放进灶膛的大小。一个两个,不厌其烦,我们家的绞完了,再绞外婆家的。多少汗水,多少希望,多少阳光都渗进了把子里。并不是一定要把柴草绞成把子才能烧火做饭,有些人家就不绞把子,可能是没有时间。因此,我也认为绞把子烧饭是对生活的一种讲究,哪怕是穷苦的日子,生活也要多些认真,多些尊严。在时间的河流里,那一个一个的草把,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生活的路有多长,那把子就要挽多长。我们小时候,总爱在灶膛里留连,一是灶间可以最快吃到香香的饭菜;二是冬天那灶膛里射出的温暖。有时我们会把红苕放进灶里,用柴火的余烬将红苕烧熟,那味道要比现在的烤红薯好吃多了。坐在柴把边上,总能闻到各种庄稼和太阳的味道。
推磨和绞把子都是我认为最枯燥的事情,而这两件事情又是无法避免的。单调的生活里有了这些事情,就会变得有滋味。外婆家有一副石磨。我们那里虽然生活清贫,但一年四季却能将粮食变化着吃出很多花样。所有需要磨细的东西都要经过磨眼,然后变成想要的。把籼米炒熟了,放进磨里去磨,出来的叫粉子,放糖进去,可以用开水冲着吃,几勺干粉子,要放很多水才能调湿,成为糊状,一边调一边散发浓浓的香味。也可以干吃,抓一把往嘴里放,干嚼,用口水把粉子拌湿,一样的满嘴飘香。当外婆和奶奶磨粉子时,我们会用手伸到磨子底下的簸箕上抓粉子吃,每抓一下,那簸箕上就会留下我们的手印,就像雪地上留下的鸟爪鸡爪的印子。我现在可以历数每年分季节要磨的东西。正月十五要吃团子,就得用半湿的米磨成半湿的粉,这样包出来的团子有咬劲。端午节要吃汤圆,得用糯米泡过后磨成米浆,然后用很细密的布压在上面,放上灶里的地灰,把那米浆衬干,再把那衬得半干的米浆晒干,成为细粉,到时拌水调成汤圆料。吃不完可以保存很久,想吃时就拌水调制。中秋也是这样,但吃法不同,那汤圆做好不是用来煮,而是用来油炸。上面洒一些芝麻,炸后膨胀得很大,吃起来很香。到过年了,磨子简直就没有空过,除了自己家的东西磨,没有磨子的家里也会来借磨子用。这时磨黄豆,做豆腐;磨绿豆,做绿豆皮子;磨麦芽,做麦芽糖。只有端午节的粽子不需要石磨。
五月还没到,就会有人从洪湖里打好芦苇叶,在街上卖,有的卖生的,就是那一束束的青叶子;有的卖熟的,就是将叶子用水煮过的,叶子码成一摞一摞的泡在水里。这时每家都会买几摞粽叶回来,继续泡在水里,那粽叶因为泡水而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并不太好闻。包粽子时一定要清洗很多遍,用抹布抹干净才可以用,糯米也需要泡涨。小时候奶奶让我们猜一个谜:“生在青洲叶裸裸,摇船驾桨来接我,又给糯米饭我吃,又用绳子来捆我。”谜底就是粽叶。包粽子时,要先淘米,那糯米淘洗后要泡一段时间,再沥干,放在烧箕里。粽叶也是洗净抹干的。外婆和奶奶分别在自己家里,开始包粽子。前面放一把椅子,面朝椅背,椅背上放上了蓼草,还有一根细索子,用来把粽子预先捆紧。先将粽叶弯成一个椎形,放进适量的糯米,把粽叶折几下,完成造型,再用索子绑一下松开,然后用蓼草捆好,一个粽子就包好了,吊到椅子的正面去。一个接一个,不紧不慢,一会就有一挂粽子吊在了那里,一般是十个一挂。粽子都在端午前就准备好了,到端午节前夜,家里就会用大锅煮粽子。因为粽子包得紧,加上有粽叶,所以要用很多柴火经过很多时间才能煮熟。一般是黄昏时分,我们守在锅边,等着粽子出锅,热气腾腾中,扯下来了一个,顾不得滚烫,吃了再说。
煮粽子后,还要煮盐蛋,也就是咸鸭蛋。当时大队里喂了鸭子,鸭蛋攒到端午,分给每个小队,小队再按人头分给每家每户,年年一样,每人分十个蛋。我记得我们那里做盐蛋要先用泥巴放上盐,搅拌均匀,然后直接敷在蛋上,完全涂满,再放进缸子里,端午节拿出来,洗干净,煮了吃。我小时候很不喜欢吃盐蛋,只喜欢在端午的早晨拿着盐蛋跟小伙伴们去碰蛋。蛋蛋相碰,必有一破,不破的就成了蛋王,碰着碰着,街道上就热闹起来了。不知现在老家的小孩还会不会玩我们小时的游戏。
外婆没有奶奶的帮助可以找大外婆配合,而奶奶没有了外婆的帮助就不行。奶奶在外婆面前,永远只是一个配角。在我们家,奶奶也是弱势群体,能够庇护她的人,就是父亲,父亲是有名的孝子,他和奶奶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自己可以受委屈,但绝不让奶奶受委屈。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对奶奶不好。父母每天都在外面干活,生产队基本是没有休息日的,只要我们在家,读书回来得有饭吃,饭做晚了我们就要骂奶奶。我们兄弟之间就是以大欺小,奶奶要是帮小的,我们大的也会骂她。但这些账奶奶都会记着。等到父母晚上回家,奶奶会把这天发生的事告诉父亲,父亲便会根据我们的情节轻重,进行处罚,有时就放过一马,有时会痛打一顿。转天,我们又忘了,照样会对奶奶不恭。有一次我在学校里学了一句歇后语,回来看到奶奶在太阳底下洗脚,奶奶洗解要解开很长的裹脚布,把脚放在热水里泡,那三寸长的脚,变形得厉害,脚趾头都弯在脚底下,尖尖的像粽子,她洗完脚,还要用剪刀剪脚趾甲。我外婆也是这样,老太太洗脚都会花很多时间,像个仪式一样。我奶奶姓王,这时我就脱口而出:王婆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
长久这样,我习惯了欺负奶奶。奶奶从来不吃无鳞鱼,例如鳝鱼泥鳅之类,乌龟甲鱼和青蛙也不吃。我们星期天或放假,会到河里摸鱼捉虾,能够抓到的多是泥鳅鳝鱼之类,有时我们会去捉青蛙,拿回家里,改善生活。这时奶奶最难受了,她绝对不会配合我们,也不会沾一点这种腥味,实在没办法时,只好跑到我姑妈家去过几天。还有一次,奶奶在晒黄豆梗子,我又打了弟弟,奶奶要追我,我说,老子不要你管,并且拿起扬叉朝奶奶扔过去,捅到了奶奶的嘴巴,一下子打掉了她一颗牙齿,满嘴鲜血。奶奶在外面,向周边的人血口哭诉,外婆跑过来教训我,其他别家的老人也过来骂我没规矩,说要等我爸回来收拾我。我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不是挨一顿打而能消解的。有时父亲打我们打得厉害,母亲就会心痛,并且会埋怨奶奶喜欢告状。对奶奶的不敬,就像是接力棒,我们大的懂事不欺负奶奶了,弟弟们却又开始欺负,一个接一个,直到全部长大。想想我们小时候,简直就是几只小野兽。
我们长大,奶奶就更老了,很久以来,奶奶的眼睛都不太好,应该是白内障,我们走过她身边,她看不太清楚,便会问我们是哪个,我们心情好会告诉她是谁,有时遇到我们心情不好,就会恶狠狠地朝她吼一声。听到声音她会知道是哪个,便会说一句:是你这个化身子呀。化身子在我们那里也是骂人的,意思你是鬼的化身,但奶奶说出来反而是怨中带爱,成了一种昵称。要是我们沉默,她就只好那么落寞的一个人在那里嘟着嘴。
外婆也有同样的待遇,我们是不敢跟外婆耍横的,但有人敢跟她对着干,就是她的孙子们。渐渐地,舅舅的小孩,我的表弟出生了,外公外婆四个老人共同呵护,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抱着表弟,一个劲地叫“金壳子表,是我的儿,银壳子表,是我的儿”,可能当时金壳银壳的表是最值钱的吧。我的表弟对我外婆外公也重复我们对我奶奶的那一套,表弟很聪明,可能是三四岁吧,把全村人的姓名都搞清楚了,谁要是惹了他,就会骂谁父母的名字。有时外婆得罪了他,他也会当街叫外婆的名字。看热闹的人越多,他叫得越响也叫得越得意。通过他的叫骂,我们才知道平时叫熊婆婆的外婆真名叫熊金玉。我奶奶的名字我知道,叫王兰英。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想起来,心痛、心酸,也有时光不能重来的无奈。
虽说外婆和奶奶关系很好,但她们有时也会暗中较劲和攀比。过年过节,姨妈们会给外婆做新衣服,并且买糕点给她吃,姑妈也会给奶奶做衣服、买糕点。只要有新衣服,俩亲家会穿出来,你摸摸我的衣服,我摸摸你的衣服,看是什么料子,聊上半天。家里有什么新鲜事,都掩不住,生怕对方不知道。有时两个老太太还互相别气,几天不来往。别气的多是外婆,外婆个性较强,要是奶奶不理解她,她就不到我家来,并且说你们这家没有我,怎么会有今天?可是过不了几天,外婆又到我家来了,因为她不放心我们家这些小孩。外婆一来我们家,奶奶和外婆又好得不得了,比以前更亲热了。
看到我们有成绩,外婆比奶奶更开心,我们可能继承外婆家的遗传更多一些。外公家里人读书都聪明。我大舅是大学生,同济医科大学毕业,很斯文,我哥就模仿我大舅,别人一看我哥就说他像个大学生。果然我哥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当时能考上大学就像中了状元一样,十里八乡也就一两个。我小舅应该说更聪明,读书成绩非常好,当时要务农,初中毕业就回家了,后来到大队里教书,我初中毕业时他教我们语文。再后来当队长,当大队干部,干了好几届。他们家每年春节的对联,都是他自拟的,年年不同,年年有新意,为我们那里人津津乐道。我表弟更是了得,用天才来形容他都不为过。他读的是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一路读下来,三十来岁就当上了正教授,现在是华中理工大学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我没有什么本事,但我心气比较高。我在农村种了四年田,分田单干后,和父母一起种四十多亩地,起早摸黑,十六岁开始,干着农村里成年人的活。当时我恨自己为什么干不过成年人,后来才明白,当时我还在青春期,正在长身体,力气还没有长满榫。
当时是苦闷年代,那时我仍睡在外婆家。每天干完活,就坐在外婆家门口的石墩上,和外婆说几句话。我要是说累了,外婆就说年轻人没关系,做事不要惜力,力气去了有来的,睡一晚就又有力了。有时外婆会给我下碗面,打个荷包蛋。那么多的外孙中,外婆说她最喜欢的是我,可能是我和外婆相处的时间长,她看着我长大。后来我开始教书,再当校长,再后来我到了海南。每次回老家,先要告诉外婆,除了带些海南水果,还会塞给外婆一些钱,要她买东西吃。这时外婆早已不当家了,给外婆的钱,外婆会放在床褥下面,压得平平的,根本舍不得花。但她会告诉别人,我又给她钱了。每次见到外婆,她都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说什么时候带个媳妇来呀。这时我会说你放心,肯定会带给你看的。
随着我们兄弟成长,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好一些了,1980年代我们家盖起了楼房,全家再也不需要挤在一起了,我们曾经生活的房子,只是用来拴牛。奶奶也有自己的房间了,天气好,奶奶会搬把椅子坐在朝南的大门口晒太阳。再也没有人欺负她了。反过来,我们会提醒母亲,让奶奶过得好一点。母亲这时对奶奶也比以前客气了。因为奶奶还在,所以我们在海南多年,父母一直都没来过海南,每天都要侍候奶奶。奶奶眼睛更不好了,看人只能看到人的影子,要用声音来辨别来人是谁。
我终于找到女朋友了,终于结婚了。我带老婆孩子回家,奶奶高兴得不得了,外婆也高兴得不得了,奶奶和外婆了解我们的信息并不全都是从我们口里得知的,很多是周边的人告诉她们的,她们说:小春(我的小名)带了一个媳妇回来了,说是浙江的,在上海那边找到的,长得蛮塑丽(好看),生的一个伢(儿子)也好。外婆会说,王婆婆,你的福气好呀!奶奶会说,也是你的福气呀!外孙也是孙呀!外婆这时就会表功了,说,看你们现在,要不是我当初辣蛮,哪有你们这一家人呀!说完,两个老太太就会笑一笑。为了奶奶和外婆开心,我们也会把儿子抱过去,给她们抱一抱,冬天,穿那么厚的衣,又怕老人抱不住,只不过是意思到了。这是血脉的延续,在我们的身上,奶奶和外婆的血流在了一起。
老人们看着我们出生和长大,而我们看着他们衰老和死亡。
1976年,我大外婆去世,我记得是夏天,当时刚兴起火葬,当时的老人都怕火葬,说烧死人时,烧到笑筋会笑,烧到哭筋会哭,还说可以把人烧得坐起来。有些人死了悄悄埋起来,政府发现后会把死人挖出来再去烧。大外婆就是第一批火化的逝者。
接着我大外公、小外公都相继去世。都是七十多岁,寿终正寝。
2000年,奶奶九十五岁,我们希望她活一百岁,因为我们那里还没有谁家的老人活过一百岁。2000年3月16日下午,接到老家电话,说祖母去世了,我们在海南的兄弟马上回家,飞机加汽车,晚上九点多钟到家。当时奶奶已经躺在灵堂里了,家族里的人都在帮忙,请的道士已准备好了明路念经(超度亡灵的仪式)。我们马上穿上孝衣,白白的衣服,头上绑一条白布,跪在奶奶的遗体后面。跪下去的同时,我的眼泪流出来了,并开始痛哭。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不与我相干的人哭时,我都会流泪,而自己的奶奶去世了,并且我小时候对奶奶是那么的不好,面对再也不能接受我悔意的奶奶,我只有长跪不起,长哭不止。我们那里的规矩是道士念经时我们要跪着,道士做法事时要站起来,再念时又跪。但那晚我一直跪着,我要让奶奶知道我并不是不爱她。我在家一直是凶神恶煞,长期以来,我对亲人表达爱意也是那么的恶狠狠,这时,我也要恶狠狠地跪在奶奶身边,恶狠狠地哭。明路要两个晚上,并且是通宵的,我就这样通宵地跪着,看着奶奶离我们越来越远。
因为我们兄弟多,这样朋友也多,加上我们李家本来就有很多族人,奶奶是族里的老祖宗,辈分高,父母人缘也好,丧事按我们当地的最高规格,办得很热闹。外婆来送奶奶,这两个相伴几十年的亲家分手了,外婆也很伤心,但并不悲哀,因为她们都是参透生死的人了,迟早会有这天的。外婆有时会在奶奶身边坐一会,跟边上的人说一说我奶奶以前的好。外婆很羡慕奶奶有这么热闹的葬礼,跟我说:不知我死后有没有这么热闹,要是有你奶奶的葬事热闹就好了。我要外婆放心,她死了也一样会这样热闹的。这时,外婆仍在和奶奶比,很可爱。
2002年10月26日,外婆去世,享年九十二岁。我们兄弟仍是马上赶回去。在外婆的葬礼上,我一样也是长跪不起,长哭不止。我思绪倒转,想起外婆对我的那么多的好和爱。我两个舅舅还有那么多的姨妈,加上我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也是一个庞大的队伍。因此,外婆的葬礼豪不逊色于奶奶的葬礼。
奶奶的坟和外婆的坟相隔不远,在我们螺山的山上,朝着南边,向阳,看得到长江,风水应该是很好的。想必这两个老太太在阴间也并不寂寞。每次我们回老家,会用相同的方式来祭奠她们。

李再明,诗人,现居海口。已发表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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