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其中有一篇题为《渐》,写的是人的一生是在不知不觉的渐中消磨净尽的。他说:“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 这是含有人生哲理的说法。 渐是不知不觉的推移,要领会渐的微妙,钟表是最能作证的了。老诗人卞之琳写过一首关于钟表的诗,收在《汉园集》。记得他是说怕进钟表店,因为那些时钟走动的声音就是象征生命,时间在表针走动之中悄悄消失,令他感到莫名的惆怅。这种感受,与丰子恺提到的“渐”是相似的。 可不是么,丁亥年过了,戊子年来了,其来是渐的,而现在戊子年也渐渐走了大半,造化以难以觉察的形式送走似水流年。到了白发盈头、垂垂老矣的时候,回头一看,正是那钟表把人催到了老境,人生的长途也快走完了。 充满人生传奇的苏俄时代的伟大作家高尔基,就感受到时钟催化的威胁,他在《论时光》中慨叹:“夜阑人静,独自一人谛听着钟摆在冷漠地、不停地摆动,不禁毛骨悚然,这单调而精确的声音总是一成不变地表明一点:生命在不息地运动,黑夜与睡梦笼罩着大地,万籁俱寂,只有时钟在冷冷地、响亮地计量着那逝去的分分秒秒…… 滴滴答答地响着,每响一声,生命就缩短一秒……而逝去的这一秒就不再回到我们手中。” 李白也感悟到这一点,他放吟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怎样活着才能意识到自己为生活所需,不丧失信念和希望,使每一秒钟都不浑浑噩噩白白流逝?高尔基在同一篇文章中解答道:“让我们不要怜惜自己,用壮丽的业绩把它填满吧,这样,我们就会度过许许多多充满了激荡身心的欢乐和灼热的自豪感的美丽时光!” 正因为“渐”使人生如梦幻,如过客,于是人间的生活形态及心态呈现了形形色色的类别。有恋世型的,对任何事物都放不下,争名夺利、饮食男女、醉生梦死,以至苦恼终生,无异于“蜗牛角上争名利,烈火光中寄此身”。有的是厌世者,因愤世嫉俗,怀才不遇,消极而悲观,对生命抱无可奈何的态度,由玩世不恭而至隐遁。有的是放得下一己的私利,以悲天悯人的怀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言行上成为贤者。毫无疑问,贤者就是如高尔基所赞美的“用壮丽的业绩”填满“渐”逝人生的时光。这是一种积极的价值观。 放眼当今社会,看重人生价值、重视为人之道者并非满目皆是,有时甚至呈“江河日下”之势。强调精神文化被嘲讽为赶不上时代,因向钱看背离了伦理规范反而显得扬眉吐气,“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把“拥有”视为争夺的出发点,于是不择手段,见利忘义,这已成了一种社会的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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