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坚硬的童年

诗酒英豪

    童年，稚嫩的雕琢随着岁月苍老到刻骨铭心，闪烁在越来越幽怨的人生隧道里，留恋成南墙根暖阳下指尖的一缕青烟，溶解成雪夜咖啡中慢慢滚动的一块方糖，在几十年的人生路上人们无意中将童年剪裁、嫁接，搜寻出几朵稍纵即逝的浪花，定格成历史，再放大成海洋，进而覆盖上整个视野，就都成了温馨和美好，幻化成童年的冠冕，暗含着成长的无奈，甚至夹带带着藏丑的虚伪和夸饰。而我实在是一个笨拙的作者，生命虽然已在我身上耗费了四十年的光阴，我却仍然没能搜寻到哪怕是足够结成一个塔刹的珠光，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是深埋地下的塔基般灰暗的顽石，带着太多的坚硬太多的无奈，躺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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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望无际的东北平原，没有沙子，没有石头，连一块砖头都很难找到，看到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黄泥和漫天搅动的黄龙一样的旋风，嘴里泥土咯吱咯吱地响，头发里一拍都冒烟儿，男人的帽子经常转成风车滚在田野上，非要到滚进沟渠不会停下来，女人的围巾时常飞到天空作蛇舞，栖上树梢成为旗帜。下雨，布鞋底子上就一层粘一层地粘起灰黄的泥来，乡村的道路上遍布着牲畜的粪便，一不留神，就或冰凉或温热地踩在脚上，那些绿的、黑的、黄的、白的、干的、稀的、新鲜的、陈旧的种种各异的粪便，就撒欢一般从脚丫子缝里，冒出这个又挤进那个来。0-#ny
    那时候的农村，除了当官儿的，农民家很少有独立的厕所，方便的地方基本是猪圈。一般是在一角搭一个草棚子给猪遮风挡雨，其余部分就是粪坑，粪坑的岸与围墙间的一窄溜儿空地，就是人的“五谷轮回之所”。由于坑里积满雨水，猪有时候下去降温，有时候也不小心滑下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猪们爬上来时都带着一身臭泥水，因而粪坑的边缘总是湿淋淋的，人想方便时，便得小心翼翼才能免于步猪的后尘。有时候为了容易下脚，就洒上些干土或草木灰，这时候还得提防那底下是不是有“地雷”，高出平面的包儿是万万不能落脚的，就是平的地方，也难免有遗迹。人猪共用一“所”还有个规则必须遵守，那就是人必须躲着猪。最好等到猪吃食的时候，否则，饥饿的猪一闻到未完全消化的人粪味儿就去抢食，一嘴拱上去，即使不拱你掉到粪坑里，也拱你一屁股屎尿的混合物，小孩儿们提着裤子大哭着往外跑，那是再平常没有的事了。有的小孩儿为了躲避猪嘴，就到菜园子里去方便，时间久了，往往也就成了八阵图，一不小心，仍然要招呼到脚上去。mnSFYq
我就出生于这样的农家，成长在这样的土地上。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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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四季，我都必须在天际初显淡青的时候起床，四野还裸露着钢铁般冰冷而坚硬的黑土，我就要去拾粪了，等妹、弟长大了，我们就成了一支小分队，抱着铁锨，拖着与我们差不多高的土筐，穿着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棉袄棉裤，晃晃悠悠磕磕绊绊地走在田野沟壑里，隔年的玉米叶子在老北风中刷拉拉地响着，有点鬼气森森的，不时地缠着裤腿，拉得脚脖子一道道的血口子，又在寒风中风干结痂，留下细线般褐色的划痕。这个季节最不愿意起床，爬出温暖的被窝融进破晓的风里实在是小刀子在脸上雕刻一般，可为了明年吃饱除了去拾粪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们从稍能分辨出浮在黑暗中的灰白乡路走到炊烟升起霞光万道，土筐里也就收进了大半筐挂着一层薄霜的粪蛋子，它们相互碰撞着发出克郎克郎的声音，出风头似的将我们的喜悦张扬到老远。一次，妹妹看见一堆马粪，激动得边跑边喊，我一回头，她恰好一头撞在我肩头的铁锨上，额头顿时血流如注，我一把扯下头巾按在她头上，便挽着粪筐拖着铁锨回了家。我们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扔下东西就跑，那时候人没有东西金贵，万一被别人拿走了工具，妹妹就是再碰个口子，也脱不了父母的责骂，何况，我们也舍不得寒风中一粒一粒寻找来的辛苦。x
    草色泛青后我就要去挖喂猪鸡的野菜，同时放牧鹅鸭，早春或暮秋的黎明，冷风寒露彻骨地凉，特别是秋天，秋霜打湿了布鞋和半截裤子，寒气直往上窜，常凉得我抱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但鸭鹅没有吃涨了嗉子是不能回家的，要是没吃饱，这一上午都没有人喂，就饿瘦了，我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回到家里在热炕上趴老半天缓过来，然后强忍着吃点饭去上学。鸭鹅，是我们一家人过年的荤腥、平时的油盐，也是过生日时的一顿牙祭，日积月累，胃痉挛悄悄入住，乍暖还寒时节常痛得我打滚儿撞墙，阿托品成了我离不了的伴侣。
    伸开我的左手，赫然入目的有一个半寸多长的大疤，直直地分开了虎口，那是拔玉米茬子时被锋利如刀的茬口划开的。玉米茬子是玉米收割后留在地里的稍带点秸杆的玉米的根，收回家去冬天当柴火用，每年秋天都有遗漏在地里的，这就是我们小孩子拣拾的宝贝了，许多没刨下根的茬子就要用手拔。我稚嫩的小手没有胼胝，抵挡不了茬口的锋利，一下子就划开了，伤口外翻，小孩嘴似的，疼倒没怎么觉得，就是吓坏了，愣愣地看着流血不知所措，同伴一把捏住了我的伤口，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捏住虎口，让同伴给提着筐，一起回家了。到了家中首先是把染血了的裤子按在水盆里，否则明天上学就没穿的了。e3 Y4
    食指末节稍前一点的一道横疤是我割猪菜时镰刀搂的。那年我十一、二岁吧，放学后几个女孩结伴去了南洼子，为了割得更多我走远了，猛一抬头，一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吓得拿不动腿儿，他却恶狠狠地说：“把裤子脱下来！”我被这一声吓醒了，撒腿就跑，腿软得实在跑不动了，回头看看，哪还有那个人的影子，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才发现猪菜跑的一棵不剩，而左手食指也流了血，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割的。#{
    手掌左下部几乎跟掌纹重合的那个纵向的疤是小学五年级那年春天留下的，那年我十三岁。家里要翻盖房子，邻居都来帮忙，工钱可以不给，但怎么也得供人家一顿饭吧，就这顿饭，我们家就拿不出菜来。好在姥姥存有过冬的土豆，我是家里的老大，这取土豆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必须在一上午的时间内到二十里外的姥姥家用自行车带回一麻袋土豆。平原的春天，大风刮黄了天，我顶着大风猛蹬自行车，汗水在我的脸上蚂蚁般地爬，滴进眼里，杀得睁不开眼睛，我胡乱地抹着，一不小心，车把一歪摔进一个大车辙里，左手触地，倏的一下手掌便混合着泥土流出黑红的血来，四野无人，没有裹伤的东西，我只好清理了伤口的土块，滴着血往起扶自行车，近二百斤的土豆压在后架子上，我的体重还不到它的一半，我跟自行车摔着跤，在心里呼天抢地却只能默默地用我十三岁的肩膀顶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过路人帮我扶起车子，我一只手虚扶车把，终于在午饭前把土豆带回了家，浑身的骨头都仿佛在碳火上蒸烤过，散了架子一般热辣辣地摊在了院子里。G
    其他的毛刺、血泡和小伤，因为没伤及太深，都淹没在岁月里了，一条条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来来去去间，把童年的岁月划得支离破碎、血色斑斓。!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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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到近四十岁才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撒娇，不能想象，丈夫娶了我这么个“假小子”起初是什么感受，回头看看，丈夫用他的爱把我还原成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女人是怎样一个浩大的工程啊，十年磨一剑，这个改造何止十年，它的建造也不止十年。: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没有抱过我。也许在妹妹出生前是抱过的，可惜那时的记忆还留存不住往事。妹妹比我小两岁，她任何时候都不许母亲接近我，包括吃饭和睡觉，只要母亲一接触我，她就大哭，母亲就只好放弃，天长日久，积习成自然。母亲没有文化，更不会想到这对儿童心理会有多大的伤害，以至我上了大学才知道，母亲也是爱我的。上大学前我一直以为母亲嫌我傻（母亲总叫我傻孩子），我是分给跟我一样傻的父亲的。父亲锄田抱垄中把我培养成了翻墙上树打鸟摸鱼的男孩子，学会了许多男人的粗口，掌握了一些打架的技巧，争强好胜、要尖抢风成了我的生存价值，甚至跟他们比赛掰手腕，居然有一多半男孩子输给我，摸爬滚打中我粗胳膊壮腿，岁月的皮鞭过早地抽碎了我的稚嫩，把一个女孩变成了野小子。我可以事事都比同伴做得漂亮，可就是不会撒娇，除去想提前上学哭闹了一上午，也没记得哭过。我不知道，一个不哭不闹不撒娇不耍小脾气的女孩还算不算女孩，看着人家动不动搂着妈妈的脖子哥哥的腿，边摇晃边哭天抹泪的样子，嗤之以鼻之后却总是闷闷不乐，抱着一只大白兔坐在窗前，直看到太阳下山。D
    但是，即使我哭我闹我撒娇我耍小脾气，谁会在意呢，母亲不耐烦，父亲更没心思，繁重的劳作让生命简单到只剩下吃饭、干活、睡觉，连生病都可以忽略的，何况哭闹。记得有一次我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大冬天的热得我用手去摸窗上的冰花，恰好玻璃有一个破洞，用破衣服堵上的，我拔下衣服把脑袋伸出窗外才觉得凉快了。四野静谧，一切都在鼾声里沉睡，只有天上的寒星好奇地盯着我黄毛稀疏的小脑袋，盯累了就一眨眼一眨眼的却不肯隐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发生，然而，它只有失望了。妹妹害眼病，大眼睛不再清澈，弟弟肝病用药失当而左耳重听，而我的姐姐在我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未必是病魔特别看顾我家，实在是那时候人命如草芥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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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脚总是冻得麻木着，没有多余的棉花和布，我们都用玉米皮叠几层纳成鞋垫来隔开寒气和汗湿，光着脚在玉米皮上游走，脚趾上便时常磨出血珠儿，走路一瘸一拐的算不的稀奇，后来买起了袜子，却也是补丁摞补丁的，穿着也不跟脚，我从衣扣上得到启示，给每只袜子都钉上扣子，恰好用破洞当扣鼻子，袜子系扣，也算我童年的一大发明吧。x`0
    因为是姊妹中的老大，得天独厚地每年都能穿上一件新棉袄，没有外罩的褂子，母亲就用破布把外面缝上一层，到过年那天再拆开，我就每年都穿着新新的旧棉袄过年，而妹妹连这也没有，基本是穿我去年穿小了的，稍大一点，妹妹便不满这种待遇了，在我刚上小学的那个年前，妹妹哭了一上午，把刚糊好的墙纸挠得稀巴烂，父亲只好年三十的上午去供销社扯了块格子布给妹妹缝了个褂子。也许母亲心里更加苦涩无奈吧，但母亲什么也没有说，我的愧疚也就无从说起，也许母亲根本没想到，七岁的我，心里就曾经压过一块硕大的石头。gY
    童年里最大的欢乐是看电影或听评书，每次都跟在放映队或说书的屁股后面追好几个地方看听，以至于比我大近十岁的人才会唱的样板戏我也能唱得烂熟，虽然几乎不懂那都是什么意思，这一年难得几见的欢乐在我的日子里灿烂地绽放，脑子里都是李铁梅、柯湘、江水英的飒爽英姿，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们那一代人中，不会撒娇耍憨也许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yNq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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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天来了一个新同事，没来由地在那哭，问起来原来是让她送给邮局的杂志她拿不动，她说她拿东西重量限于三斤，距离限于300米，超出了就拿不动了，想起我抗起一捆杂志呼呼地上了公交车的情景，咱简直不是女人嘛！孟子说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还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就很痴傻地想，也许就是这些坚硬造就了我迎难而上的斗志，如果我也如贾宝玉一样生在温柔富贵乡里，如今我恐怕也只会“富贵不知乐业，愚顽怕读文章”了，那么，今天的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山东龙

哈哈，这些故事俺小时候大部分都经历过，不容易呀！～

马刺

原文由 [B]水中游泳的鱼[/B] 发表:

小钢炮

我童年是美好的,值得怀念的!!!!!!!!!!!!可惜呀,现在的孩子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燕鱼

艰难岁月，历练意志。

水中游泳的鱼

悠悠水上漂

童年的回忆,感慨万分

侯哥

童年有苦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