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死亡的苦
——志愿军铁道兵在朝鲜抢修铁路纪实
姚克明
博主按：今天是朝鲜战争停战65周年，特重发此稿，以志纪念！也想与青年网友做一次交流。
题记：极限的劳作，极限的疲倦，极限的寒冷，极差的伙食。由此构成的苦，是一种超越死亡的苦，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苦。朝鲜战场上，志愿军铁道兵经历的正是这样的苦。然而，正是这种苦，造就了铁道兵战士纯真的爱国主义、国际主义和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完成了世人难以完成的伟业，阻止了美军的两栖登陆战。下面，请读者跟随志愿军一位十七八岁的文化教员的目光，巡视一番超越死亡的苦。
还没入朝参战的时候，曾在贵州军区大礼堂听志愿军归国报告团的报告说：志愿军在朝鲜作战，艰苦程度不亚于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有时还要超过长征。当时，我有点将信将疑，但当我随同志愿军铁道兵第六师十八团二营八连，于1953年1月赴朝参加修建从龟城至德川间的横向铁道和由价川至殷山间的京义铁路纵向辅线后，我完全相信了这种说法。
1952年底我们铁六师接到中央军委命令赴朝参战。从宝成铁路现场撤下来后，在四川绵阳集结。简单动员后，就昼夜兼程奔赴朝鲜战场。
当时，在大西南流行着一首动员青年参战的歌：“从东北到西南，从高原到海边，愤怒的声音响成了一片，热血的青年纷纷参战。全国各民族的人民，快起来起来起来，决不能让那侵略者的魔爪，伸向祖国的大好河山。抗击美帝支援朝鲜，为保卫祖国安全而战；抗击美帝支援朝鲜，为保卫世界和平而战。”我们正是唱着这首热血沸腾的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
火车经过一夜的走走停停到了我们十八团的地段。在白雪皑皑清川江畔，迎来了入朝后的第一道曙光，也遭遇到一队由8机组成的美军F-86油挑子式飞机。我们随之趴在雪地上。敌机掠过大部队上空后，随即响起了高炮的拦击声和敌机的轰炸扫射声。刚一入朝，敌人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这时，我有点又渴又饿，伸手掏出在丹东车站买的两个苹果吃。不料苹果冻成了铁疙瘩，根本无法吃。
我们千里迢迢赶到朝鲜，干什么呢？一边开进，一边动员；一边施工，一边教育，很快我们就明白了：当时，美国当选总统艾森豪威尔在就职前到朝鲜战场转了一圈，妄图摆脱被动局面，要不惜代价，甚至使用空降和原子弹发动一场春季攻势。因为三八线一带的工事固若金汤，山全被坑道挖空了，平原工事堆成了山。要想从三八线正面突破是绝无可能了，他就想依照仁川登陆那样，再来两栖登陆，从中间突破。而朝鲜已有的铁路都在半岛的两翼，不仅要受敌空军的袭扰，而且敌舰在东西两岸海域用舰炮也可切断我钢铁运输线。可钢铁运输线，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也是我志愿军的生命线。不仅武器弹药装备要靠铁路运输，就是朝鲜人民军和老百姓的生活必需品也要靠铁路运输。据说，国内每天至少要有40列车开赴朝鲜，才能保证作战和生活所需。如果铁路被切断，就如同切断了大动脉，就可能重演美军仁川登陆后所造成的悲剧。所以，毛主席和党中央才下那么大决心将铁道兵6个师紧急调入朝鲜，与朝鲜人民军一个铁道旅，在中部地区抢修一条新线。
开始，志愿军总部要求我们用3个月时间完成6个月的施工任务，后又压缩到要在40天内完成第一期工程，即修好由龟城至德川间的铁路。大家知道，修铁路是同泥土、石头、水打交道、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将低地填高，将高地铲平，都是硬碰硬的苦活。随着工期一次一次地压缩，完工时间的提前，那时又很少有机械施工，就全靠拼体力拼时间了。
我们八连的工地就在宁边附近清川江畔的山包上，紧接着四营的一道长长的填方。进入朝鲜老乡家，放下背包，拿起简单的工具就开始施工了。那年朝鲜的冬天又特别的冷，最冷的时候到零下30多度。按常规说，这样的季节是不能施工的。但战争自有战争的逻辑，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天寒地冻，照干不误，而且要快干，要抢在敌人发动春季攻势之前。怎么办？一个字，拼！
在国内修宝成铁路时，文教和排以上干部算非劳动力，不计工作量，到朝鲜抢修铁路，全部改为全部劳动力，并计工作量。施工之初，我们还按习惯沿袭国内修铁路的办法，讲究成本核算，多么硬度的石头每立方用多少炸药，修多大的坡度，每天完成多少立方的挖掘任务。
然而，老天却同我们作对，地基上的土层冻得绷绷的，大十字镐刨下去，冻土碰得十子镐直冒火花，还下不来鸡蛋大一块土。抡一上午十字镐，虎口震裂了，也挖不下一小筐土。在石方上打炮眼也很费力，开始没经验，往炮眼里注上温水，速度是快了一点，但休息时钢钎就被冻在炮眼里，怎么也取不出来，只得在旁边另打炮眼，将它炸掉。就这样，个把礼拜的宝贵时间白白流过去了，还没有在国内施工进程快。
大家心急如焚，上级督促施压。指导员张国栋又传达彭德怀司令员的指示，说，这是毛主席说的，美帝国主义走投无路，三八线攻不动，一定要搞两栖登陆，还可能搞空降，搞得不好中线部队可能要当俘虏。团里又沿用二野部队的老口号，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要求各单位不论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只能提前不准拖后，完不成任务者军法论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邻居四营一个班创造了“挖神仙土”的方法，即：将一米多厚的冻土掀开后，底下的鲜土又软又好挖，进度大增。消息传开后，干土方的连队都这样做，进度是快多了，然而，不幸也随之发生了。有个班掘进得太深了，表层冻土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而坍塌下来，把这个班的战士全活活砸死在里面。此后，这种方法很快被团部发现并制止了。
我们连作为石方开掘的连队，没有别的办法，就只有拼体力拼工时了。晚上10时收工，早晨6时开工，半夜战士还要站一班岗，干部要查哨，再加上路上耗费的时间，每天干重体力活十几小时，而睡眠只有五六个小时，真是困极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排副排长赵泽云，一天早晨放完排炮之后，在防空洞里吃饭，他吃着吃着就打瞌睡了。不一会儿，左手握着的馒头掉了；不一会儿，右手捏着的筷子也掉了。后来，头往下一颠，棉帽掉到菜盆里，他却全然不知，耷拉着长长的鼻涕，呼呼地睡着了。
然而，就这样，进度还是上不去。开始，夜晚施工没有照明设备，即使有也不敢用，怕招惹敌机，只好干些清理石渣的活。如今，为了抢进度，即使是暗夜也要打炮眼。看不清钢钎，如何用8磅或12磅铁锤去打呢？后来不知由谁想了个办法，用白毛巾缠在钢钎上，朝白点上打。可这样，工效还是上不去。当时，有个穿志愿军服的苏联专家在我们工地视察，他说，这是战争年代，你们还用小手工业式的方法干，这路啥时能修好？
是呀，这样拚体力拼工时，还真是不行。再加当时车队主要任务运输施工设备和炸药，物质生活和伙食又都很差，人们的承受能力也到了极限。主食主要是高粱米，副食餐餐是水煮黄豆。由于重体力劳动，又没油水，一个个饭量大得惊人。像我这样的知识青年一顿也能吃七八碗高粱米饭，而且还不到下顿饭又饿了。司务长叫苦不迭，说粮食超额一倍多，怎么报销。团长老红军张通达听说后说，别管这些，高粱米饭还是要管饱。
这样，精神上的高度紧张，生活上的极端困乏，肉体上的不堪重负。绝大多数都能咬紧牙关，甘愿吃大苦，耐大劳，而有些老战士、有的还是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老兵，和一些新战士，都愿上前线，而不愿当铁道兵。他们说，上前线和美国佬面对面的干，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而当这个铁道兵实在太难熬了。真是的，当肉体上的疲劳，精神上的重压，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人们往往会觉得死比苦还好接受。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八连三排九班副班长，竟向自己开了一枪，将腿打伤了，说是被敌特袭击的。但枪伤处发黑，说明是抵近射击的。当时，忙于施工，也来不及深究，也可能怕引起负面影响，就将他送回国治疗去了。这事，在过去是不能公开讲的，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怎么还会出这种事。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是无法抹煞的。其实，志愿军也是人，也有犯晕的时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苏联专家的启发下，全团干部战士的思想开窍了。一营有位副连长，名字我忘了。他创造了一种大爆破的方法。先在石山上打一个导洞，再在里面打个炸药室，一次装上几吨炸药，一炮就可将一小山包炸飞了。不仅将炸药室上部土石方掀飞，而且将下部石方炸得粉碎，一筐一筐装上往外抬就是了。
我是连里的炮工组长，听说后如获至宝。连长决定在我们连的工地上，也打了一个二米多长的导洞，装了二吨多济南出的黄色炸药。全连都等着这炮放了之后才有活干。
当时点火用的电雷管线又有限，我拉到施工现场不远的山凹处，将两根电线一碰，随即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石山被炸得粉碎，小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我收不进山凹的左腿上，幸好没一块大的，否则，就不好办了。结果，这一炮将我们连里要干的活，一下子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活就是将石渣抬出路基就可以了。
随着大爆破的一次次成功，我们全团的施工任务也大步向前。火药，是我们老祖宗发明的，想不到在朝鲜战场铁道兵的抢修任务中，却发挥了如此巨大的作用。后来冻土也不用挖了，一律用炸药侍候，通通地爆破，炸药掀开冻土层后再挖掘鲜土。这样，我们用个把月时间，完成了土石方的填挖任务，顺利地进入到铺轨阶段。
这期间，我爱人汪琦和战友蔡思霞当时所在的师文工队，也冒着凛冽的寒风到工地做宣传鼓动，特别是其中有首歌，非常鼓舞士气，震撼人心。歌中唱道：“进军号洪亮地响，战斗在朝鲜多荣耀。就是我们今天吃点儿苦，会使祖国江山牢又牢，不怕飞机炸，不怕烈火烧，我们的父母常欢笑。”它把我们志愿军铁道兵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心声，全唱出来了，更加激励了大家的斗志，也揭示了官兵能吃大苦耐大劳的力量源泉。
然而，铁轨一开辅，美国佬就慌了。原先，他们以为我们是修公路或是修工事，没有在乎。但当美机看到辅轨后，知道是修新线铁路，是战略举措，就不干了。每天都派飞机来轰炸扫射，特别是对新修的清川江桥更是轮番轰炸。可我们的高炮部队，也毫不示弱。你炸你的，我打我的。
这时，我们连干着两样重活：一是挑道渣，一担一百四五十斤重；二是扛枕木，一扛两三根。道渣，越挑越远；枕木，越扛越重，谁也不好意思扛一根。有次，我扛了二根被水泡胀了的枕木，再加枕木有楞有角的像小刀一样锋利，压在脖颈上踉跄着前行，但也不愿在战士面前服输。
哎，这时，美机来骚扰，虽说有危险，但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休息的机会，一个观赏高射炮打飞机的机会。我们这时将担子一撂或枕木一放，就地卧倒，观看清川江畔高射炮打飞机的奇观。只见那炮弹像梅花一样在敌机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开放，敌机则做着各种规避动作，无论击落还是没击落，都非常好看。不过，我们团也为此付出高昂代价，在停战前的半年多时间里，竟有103位战友长眠在朝鲜的土地上。
但是，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它换来的新线铁路在40多天时间里按期贯通。随即，就为粉碎艾森豪威尔的春季攻势运输储备了大量的战备物资，迫使其放弃了春季攻势，还为我夏季反攻迫使其接受停战创造了有利条件。
最近，我看到一份有关朝鲜战争的资料，得知我们当时听说的艾森豪威尔的春季攻势，就是克拉克制定的《“8-52”作战计划》。不久，美国中央情报局发现该计划已落入我们手里，且作了充分准备。在向艾森豪威尔报告时说，由于中朝空军战斗力大大加强，联合国军的控制权已失灵，他们新建了龟城至德川段、价川至殷山段的铁路已经通车，运输车辆来往频繁，他们囤积的物资够他们用3年甚至5年。因而，艾森豪威尔只得不情愿地“停止《“8-52”作战计划》的实施”。所谓的春季攻势也就随之破产了。
我志愿军铁道兵用超越死亡的苦，换来了粉碎敌人狂妄计划的伟大胜利。抗美援朝战争史将永远记下这一笔，记下这特殊的战斗！
二00四年二月四日于青岛
2018-7-27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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