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经验是漫长人生永远的基础和走不出去的宿命。
而地震孤儿,在人生的起始阶段就遭受巨大的双重创伤——失去父母和经历惨痛(目睹地震中的大规模死亡)。他们的身心状况,在很大意义上决定着他们未来的人生。反过来说,即将进行的社会安置是否以人为本,是否人性化,也取决于是否适合于他们的身心状况。
正因为如此,人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汶川孤儿”。
然而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是失踪还是死亡,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在此之前,所有与父母失去联系的孩子,只能被认为是 “临时孤儿”。
只要是临时孤儿,就仍处于寻找亲人的阶段。5月21日,四川省民政厅副厅长陈克福透露说,据初步统计,目前包括临时孤儿在内的地震孤儿已有4000多名,他们将首先致力于寻亲。
尽管如此,无论在心理关怀还是在收养助养上,中国人,甚至国际友人都表现出空前的热情。
在现代传媒的推动下,“汶川孤儿”,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当下中国一代人的心灵事件,而不再像32年前的唐山孤儿,只有在后来的历史叙事中才成为知识分子的心灵事件。
因此,恰当地安置地震孤儿,愈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不仅牵涉到地震孤儿一生的生活质量,而且牵涉到当下中国人一代人的心灵期待。
本版照片均由《中国新闻周刊》摄影记者拍摄于汶川地震的灾后安置点。据记者在拍摄过程中的了解,安置点的学生,有一部分与双亲失去联系多日,有些已成为孤儿。目前,这些从震区走出来的孩子,在学会抚平创伤的同时,继续着他们人生的道路。
“刘汉”的孩子
5月12日,北川邓家海元村山中的刘汉希望小学师生,成为了北川最幸运的人——这所屹立不倒的学校,使全体师生得以幸存。其中,9个老师带着71个无人认领的孩子,在解放军开路下,翻山越岭两天两夜,逃离北川这座死亡之城。他们辗转数地,一路奔波。与父母失去联系的10岁的吴晓菲,始终挣扎在可能永远见不到爸爸妈妈的恐惧中
★本刊记者/孙冉(发自四川北川县)
逃出小学爬上山
离北川县城15公里,海元山和乌鸦山这两座大山中,袅袅的浮云下,一座学校耸立在半山坡上。这是刘汉希望小学,1999年由汉龙集团与政府联合建成,校名取自汉龙集团老板的名字。
刘汉希望小学有483个学生,其中180个住校生,4年级的吴晓菲(化名)是其中的一员。她的家在距北川近两小时车程的梅龙镇。通常放三天假她才会回家,每个返校日等车时,她都会不自觉地忧伤,要买上一块口香糖才能感觉好些。这个五一假期后离家返校的她,不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永远离家的路。
12日14:28分,整个教学楼摇晃起来,一个老师大喊,“大地震,快跑。”语文老师朱福慧喊道,“趴在地上别动!”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学生们用红领巾捂住鼻子。这时整个天空迅速乌云密布,遮盖住了太阳。趴在地上的吴晓菲偷偷地把头抬起来,看见平时纹丝不动的水泥柱子,跳舞似地来回摆。
混乱的状况持续了1分多钟,晃动戛然而止。大家跑到操场上,清点人数,全体师生安然无恙。
孩子们看到学校对面的楼整个坍塌下来,这才意识到危险,哭喊着要妈妈。吴晓菲和同学大哭不止。她大脑一片空白,想回家,但家里电话打不通,路也塌了,想走也走不了。
35个老师带着483个孩子向学校后面的海元山上转移,按照班级分队,男女生两两拉手快速向山上跑。到了山顶,吴晓菲向下面的学校看,什么都看不到,一片土黄色。
把孩子转移到山上,男老师开始砍竹子。一起爬上山的家长,骑摩托下山找了一些塑料棚布,搭了一个简易帐篷。一些老师跑下山,把寄宿学生的被子抱上来。
在山上待了好久,也不见北川县城有人来告诉下面的情况。朱福慧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快天黑时才传来消息——北川县城被地震夷为平地。一些女老师开始失声痛哭起来,老师的家人都在县城。
凌晨时开始下雨。远处的乌鸦山一整夜哗拉拉不停地从山上向下滚石。不时有余震,每一次余震,孩子们都会尖叫大哭。冷风吹过,孩子们瑟瑟发抖。
老师们整夜没睡,帐篷漏雨,男老师就一直用手撑着帐篷顶,不让雨水渗进来。女老师抱着一些幼儿班的小孩子(由于生源减少,北川许多小学合并,因此也有一些幼儿班的学生),让他们平静下来入眠。老师们尽量把孩子围在中间,想挡住些山上的大风。
400多个学生挤在狭小的帐篷里,两两背靠背互相取暖。被子有限,所有的孩子只能盖到膝盖。
漆黑寒冷的夜,不时听到孩子的哭声。一个哭了,紧接着一片跟着哭起来。
吴晓菲整晚不停地胡思乱想,洪水会冲上来把我们淹死吗?地会裂缝把我们埋进去吗?如果我们死了该怎么办?她害怕自己被埋,害怕见不到爸爸妈妈。
6小时走出北川县城
吴晓菲很早就醒了,害怕的感觉挥之不去,在山顶走来走去,很烦躁。
校长让一部分老师回北川县城找教育局汇报情况,一部分老师去寻找亲人。留下9个老师照顾孩子。
随后,陆续有家长来接孩子走。
吴晓菲很羡慕那些被接走的同学。每走一个都要到老师那里签字。她就站在老师旁边看着,希望会轮到自己。她心里明白家离这里很远,路也塌了,但她仍怀着希望等待。
她的好朋友也被接走了。吴晓菲很想和他们一起走,但老师不让。好朋友走后,吴晓菲更加烦躁,没人和她聊天。
最后只剩下71个孩子,盼了好久终于不见再有人来。吴晓菲伤心地哭了,她很想爸爸妈妈。这71个孩子,大部分是住校生。父母在很远的地方赶不过来,也有在外面打工的,更多的是联系不上。
下午两点,解放军来了,要带大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老师们认为早一分种转移出去,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路上一次都没让孩子们休息,走到宽路上还要小跑。晓菲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累过,水滴不停地从头上流下,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雨一直不停,路上异常泥泞,解放军在前面开路。每隔一段队伍就有一个解放军跟着,防止掉队。那时吴晓菲和同学已经感觉不到饿,淋在雨里,只是冷,冷得牙齿打颤,嘴唇发紫。
这支特殊的队伍就这么行走在到处是裂缝、满是巨石的山路上。吴晓菲感觉自己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山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哭着走到了任家坪。
这一走就是6个小时。
到了任家坪,孩子们回头看北川县城,发现全成了废墟。月光冷冷地照在全是瓦砾的残垣断壁,哭声顺着风远远传来。
继续向外走,一股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吴晓菲捂着鼻子,远远看到路两边躺着很多人,身上盖着布,不知道是死是活,“大概是受重伤了吧”。这时她突然想起妈妈说过死人的脸是白色,她突然害怕起来,不敢再看下去,绕着跑开了。
孩子们全身湿透,好些小孩子还发起高烧。解放军把自己吃的给了孩子,每人一盒饼干、一瓶水、一把雨伞。晚上解放军把军车让给孩子,他们撑伞站在雨里。坐不下,老师让大孩子抱着小孩子睡,10岁的吴晓菲一整夜抱着一个5岁的孩子。狭小的空间里,依然混杂着难闻的气味,平均两个同学挤在半个座位上,身上依然湿透。
夜里,后车厢还坐着一位受了伤的老奶奶,半夜她一直在喊好痛好痛,叫得孩子们毛骨悚然。吴晓菲鼓起勇气走过去对她说,你别叫了,我们好几天没睡了。老奶奶说我不叫行吗,我有心脏病。
吴晓菲彻夜难眠。
自从看到北川县城成为废墟,她就一直沉默。她知道住在县城的干爹干妈肯定跑不出来了。
她没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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